魏昶琅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平静下来。
“张诚,你记住,红袍军不是来施恩的,是来共建的。”
“今天我们一起冲进去,活着出来,北海就是下一个蒙阴。”
“要是埋在里面......”
他笑了笑,露出被煤灰染黑的牙齿。
“后来人会知道,有一群**,真的把命赌在了红袍军的天下大同上。”
火把噼啪作响,映亮他毅然转身奔向矿洞的背影。
魏昶琅举着火把,率先冲进仍在簌簌落土的矿洞。
煤尘呛得人睁不开眼,但他死死盯着巷道深处,那里还有十九个呼吸。
“先带人清障,再测算支撑点,医护队准备担架!”
他的命令在巷道里回荡,手臂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渗血,将绷带染成深红。
他跪在塌方的碎石前,一边徒手刨挖,一边嘶哑地记录。
“东巷三柱基座沉降......西巷顶板岩层含水......”
鲜血从指缝滴落在地质本上,晕开成触目惊心的墨团。
当救出第十七个矿工时,王年突然惊呼。
“魏工!顶板位移了!”
魏昶琅头也不抬。
“再给我一点时间,老巴还在最里面!”
老巴是最初那个老矿工。
他听见矿洞深处传来微弱的敲击声,就在他拽住巴特尔手臂的瞬间,头顶传来岩石断裂的巨响。
魏昶琅踉跄跌倒,一块半个磨盘大的巨石砸在他后背。
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他趴在地上,大口的咳着血......“魏工!撑住!”
医官的声音仿佛隔着重水。
他感觉自己被抬上担架,百姓的火把连成星河。
年轻的矿工哭着给他喂参汤,参汤混着血从嘴角溢出,一口也吞不下去。
意识模糊中,他回到崇祯元年的蒙阴。
那时候,母亲程氏刮着锅底,把最后糊粥渣塞进他和妹妹嘴里。
妹妹魏染瑕饿得偷啃树皮,被他发现后咧嘴傻笑。
流寇洗劫的村庄里,婴儿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冻的发不出声......又看见红袍军起事,之后直到血战鞑子,击溃大明......直到兄长将文书交给他。
“昶琅,替我看好边陲。”
母亲在京师送别时,偷偷在他行囊塞进一双棉袜,一边抹眼泪。
还有妹妹追着他喊,叫他冷的时候记得喝酒。
魏昶琅眼前的画面开始涣散,回忆却给外清晰。
他听说人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医官的银针扎进穴位,剧痛让他短暂清醒。
他看见百姓跪在医馆外祈祷,看见王年疯似的演算加固方案,看见年轻的矿工用身体替他暖着药瓶。
最后一口血咳出时,他喃喃道。
“娘......妹妹......”
“咱们的煤......能烧暖千万炕了......”
黑暗彻底吞噬意识前,他愈发平静。
他不后悔。
画面再度转动,彼时,京师。
启蒙部的讲堂内,魏昶君正站在巨幅《红袍吏治考核纲要》前,朱笔点向实践考核四项条陈。
是的,他还在忙碌,现在他要规划的是所有官吏的新章程。
“一免纸上谈兵,所有官吏需下基层三月。”
“二禁弄虚作假,政策成效由百姓按红绿牌评议。”
“三立淘汰机制,连续三年考评末位者革职。”
“四开晋升通道,农工佼佼者可直接擢升......”
台下百余启蒙师与监察官埋首疾书,纸页翻响如春蚕食叶。
殿门轰然洞开,一名夜不收踉跄扑入,甲胄沾满尘泥,双眼赤红如血。
“禀里长!北海煤矿塌方......魏工为救矿工,重伤濒危!”
毛笔从魏昶君指间跌落,朱砂在《考核纲要》上溅开如血滴。
他身形微晃,指节抵住案角泛出青白。
他的弟弟......那个一直以来都极为懂事的孩子,为红袍天下建造出第一艘铁甲船的工程师,在北海建造出第一座城池的红袍二代......满堂死寂,所有目光聚焦于他苍白的侧脸。
三息之后,魏昶君拾起毛笔,声音沉如古井。
“继续。”
夜不收愕然抬头。
“可魏工他......”
“听见没有?”
魏昶君突然厉声。
“继续开会!”
他眼眸血丝密布,朱笔重重点向纲要第四条。
“农工佼佼者擢升条款——凡通过考核,佃户可任县令,矿工可掌矿司!”
笔尖狠狠划过纸面。
“为什么?”
“因为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粮贵,只有下过矿的人,才懂安全!”
会议在压抑中持续推进。
魏昶君条分缕析如常,唯独指节无意识摩挲案上镇尺,那是魏昶琅去年用北海青石雕的礼物。
会议持续到深夜,终于散去,魏昶君面无表情的回到魏府。
烛火在魏昶君手中颤抖,墨汁从笔尖滴落,在《吏治考核纲要》上晕开一团团污渍。
他试图握紧笔杆,指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心脏像是被冰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
北海的风雪仿佛穿透千里,吹得他四肢冰凉。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天际,那里有他亲手将弟弟送去的苦寒边城。
房门被轻轻叩响,第二名夜不收跪在门前,双手捧着一叠染血的纸张。
煤灰与血痂黏连着纸页,最上面那张是北海煤矿的巷道草图,边缘留着深褐色的指印。
“魏工......临终前反复叮嘱两件事。”
夜不收声音嘶哑。
“一是煤矿加固需用交叉支撑法,二是新城学堂缺《算术启蒙》课本......”
他哽咽着展开最后一张纸。
歪斜的字迹混着血水写道。
“兄长,矿工们都救出来了,冻土数据已修正,勿忧。”
“边陲兴建,不可......”
后面的字没写出来,剩下重重的墨团......魏昶君缓缓接过那叠血纸,触感冰凉而沉重。
他没有流泪,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只是将纸张平整地铺在案上,一页页抚平卷边。
夜不收惶然抬头。
“里长,您......”
“出去。”
声音平静得可怕,夜不收躬身退下,关门时最后瞥见魏昶君正将染血的巷道图压在玻璃板下,然后提起朱笔,继续批改《考核纲要》。
烛泪堆成小山,窗外从漆黑转为灰白。
他始终保持着同一坐姿,唯有偶尔痉挛的手指暴露着痛苦。
天亮时,侍从发现砚台结冰。
原来昨夜北海的寒潮,真的冻透了京师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