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油发现的时候,魏昶君已经下了京师到蒙阴的火车。
蒙阴的初冬,风裹着细碎的寒意,掠过落石村的田野。
魏昶君独自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
孩子们在水泥路上追逐嬉闹,鞋底踏过平整的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的田坎修得笔直,水渠里清流潺潺,映着灰白的天空;村落中炊烟袅袅,飘散着柴火与饭食的香气。
十余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贫瘠。
泥泞的小路,龟裂的田地,饿得皮包骨的孩子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眼中只有麻木与绝望。
而现在,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布偶跑过,不小心撞到他的腿,仰起脸眨了眨眼。
“叔,你是谁呀?”
魏昶君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叫魏昶君。”
小女孩没听过这个名字,家里大人只叫里长,于是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
“叔,给你吃!我阿娘说,远来是客!”
糖面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一颗小小的星辰。
魏昶君笑着接过糖,沿着水泥路慢慢走着。
路过学堂时,窗内传来朗朗读书声。
曾经,这里的孩童连天地为何物都不知晓,只知道饿。
拐角处,几个老人坐在新修的石凳上晒太阳,手里捧着热茶,笑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们的皱纹里不再藏着苦楚,而是舒展的安宁。
魏昶君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下午时分,他走到了村外的山坡上。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灯火渐次亮起,学堂的钟声悠悠回荡,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切都如他当年所愿。
却又似乎与他毫无瓜葛。
风掠过耳畔,带着远方的气息,或许是乌思藏铁路的轰鸣,或许是西北石油队的篝火,又或许是京师案头堆积的奏章。
他站了很久,直到月光洒满肩头。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着魏昶君沉静的脸。
他蹲在魏家老屋的厨房里,手中的柴刀一下一下劈着木块。木屑飞溅,落在他的布鞋上,又被他随手拂去。
他之所以回蒙阴,是因为这一日,是他的生辰。
前些年这个时候,母亲程氏总会早早起来,蒸一笼他爱吃的枣糕。
弟弟魏昶琅会拎着从县城买来的烧鸡,笑嘻嘻地踹开院门。
妹妹魏染瑕则会捧着她亲手绣的香囊,硬要别在他腰间。
岳豹和王旗那些**更不用说,必定带着酒坛子,把小小的院子闹得鸡飞狗跳。
可今天,灶台前只有他一个人。
铁锅里的油微微冒烟时,他倒入切好的青菜。
菜叶在热油中蜷缩,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翻炒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人推门而入,笑着说我来吧。
但门始终关着。
窗外偶尔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却更显得屋内寂静。
肉片下锅时溅起的油星烫到了他的手背,他低头看了看,连皱眉都没有。
炒鸡蛋的火候有些过了,边缘微微发焦。
青菜炒肉倒是刚好,青翠的菜叶裹着油亮的肉片,香气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
他盛了一碗米饭,端到堂屋的方桌前。
桌上空荡荡的,没有往年的寿面,没有弟弟非要摆上的酒壶,更没有妹妹插在花瓶里的野花。
只有一副碗筷。
他坐下来,夹了一筷子炒蛋。
饭吃到一半,他瞥见门缝外的一封信,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他认得那字迹,是岳豹的。
他没有去捡,只是继续吃着饭。
信里无非是些军务繁忙、改日补上之类的托词。
他知道,他们不是忘了,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一个人过这个生辰。
火光摇曳中,他一边打好饭,一边望着墙上挂着的旧舆图,那上面标满了红袍军的足迹,从江南到漠北,从西域到南海。
他曾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却在这一天,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等不到。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他忽然笑了。
夜不收站在魏昶君身后,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岳豹算个什么东西!”
他咬牙切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当年牛家抢他田地,若不是里长收留,他早就饿死在沟渠里了!”
魏昶君没有回头,只是将炒好的青菜拨进碗里,又添了一筷子有些焦糊的炒蛋。
夜不收的怒火更甚。
“李自成、张献忠不过是一群流寇,若非里长,他们早就被朝廷剿灭!如今竟敢如此怠慢。”
“还有吴三桂区区一个降将,以往不是不知晓里长生辰,如今也装聋作哑。”
“楚意等启蒙总师也不来......”
“够了。”
魏昶君的声音很轻,却让夜不收瞬间噤声。
他转身,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递过去。
“吃饭。”
夜不收愣住,看着孤独的里长,眼眶突然红了,梗着脖子。
“里长......”
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昶君平静的面容。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不来,岳豹的儿子被派往边陲之地修铁路,如今在雪山上打隧道,十指冻裂。
楚意的儿子去了边陲,整日与风沙为伴,皮肤皲裂如树皮。
保庵录这些人自不必多说,没和徐国武一样造反也算是仁义,毕竟辛辛苦苦打完了天下,如今子孙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他们怎么甘心。
吴三桂、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人,若在旧朝,早已封侯拜相,荫庇子孙。
可如今,他们仍是红袍军中的普通将领,没有爵位,没有封地,子孙亦无特权。
至于黄公辅等文臣,更是彻底断了门阀之路,他们的子孙想要出头,只能和寒门学子一样,靠科举、军功或技术晋升。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当真也对那些红袍军天下大同的理想抱有希望,但谁会对自己的富贵,子孙万代全不在乎?
有怨念也没错。
想到这,魏昶君苦笑着垂下眼眸。
别说这些人,便是母亲程氏,妹妹魏染瑕不也对自己将弟弟送往边陲之地心生怨念吗?否则她们怎么会忘记自己的生辰?
魏昶君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咀嚼。
弟弟魏昶琅被他亲自下令调往北海,如今在苦寒之地督建新城,母亲上次见他时,连茶都没给他倒一杯。
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