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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响终于从边关的铁血风沙,换成了皇城根下熟悉的调子。
马车停在祁府偏门前,祁云熙下车时,竟有种莫名的恍惚。
这处家,对她而言其实有些陌生。
自打父亲祁讼被皇帝荣升了大理寺少卿。她就直接进了皇家书院。家,对她而言,只剩了年节才回来的匆匆几面,和书院宿舍里冰冷的水磨砖墙。
这次回京面圣,时间紧迫得像要烧掉。
但既然都踏进了皇城的地界,若过家门而不入,祁云熙心里那点说不出的牵扯,终究让她把缰绳勒向了祁府的方向。
推开熟悉的院门,绕过影壁,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庭院里那片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红粉娇嫩得不像话。
树下,一个纤弱的身影正专注地低着头,手里拿着小巧的花剪,细细地修剪着一盆姿态嶙峋的老梅。阳光透过花叶间隙洒落,映着她挽起的发髻上几缕银丝格外显眼。
是鹿文笙。
自从父亲被供进了那个断是非的大理寺,母亲的日子便彻底清闲下来,甚至可以说是被遗忘。
一个没了杂事需要处理的深宅妇人,整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一方小院里描描红、绣绣花,伺候这些不会说话的花草。
听到脚步声,鹿文笙下意识地抬起头。
看清来人的瞬间,那双原本温润沉静的眸子亮得惊人。
“囡囡!”她几乎是立刻丢下花剪,两步并作一步迎上前,双手自然而然地捧住女儿的脸,细细地、担忧地端详,“北疆那么凶险的地方,没伤着哪儿吧?”
她的指尖带着花泥微凉的气息,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祁云熙心头微涩,面上却漾开了真切的笑意,轻轻摇头,反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娘,我没事,好着呢。倒是您,”她目光温软地扫过母亲鬓角掩不住的霜华和眼角的细纹,“在家都好吗?”
“好,娘好着呢,傻囡囡,别瞎操心。”鹿文笙忙不迭点头,拉着女儿往旁边的石凳坐下,眼睛却一刻没离开祁云熙的脸,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分离都补回来。只是看着看着,她眼里的光又带上了一丝复杂的心疼和委屈。
“囡囡,你告诉娘,”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气恼和后怕,“去北疆那事儿要不是皇城里那些人嚼舌头,娘都不知道!你跑去那边,真从那些蛮子手里把北疆要回来了?那么凶的事,你怎么敢一口应下的?”
在她心里,祁云熙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她知道女儿本事大,但一想到要去跟那些虎狼般的大蛮人周旋,去要回一块用多少血都填不满的边疆,她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心头。
祁云熙心下了然。她上次走得急如星火,根本来不及,也想不到一个稳妥的法子能劝住母亲。只能含糊其辞蒙混过去。
她心里暖暖的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笑容依旧,但语气精炼:“娘,事已经办妥了。过程是凶险了点,但有惊无险。陛下交待的差事,做完了便是。”
她不想细说其中的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尤其不想提血誓盟约。
“办完了,这刚回来,怎么又要走?”鹿文笙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眼神里没有彻底散去的行色。
她看着风尘仆仆连口热茶都没喝的女儿,眉头忧虑地蹙起,“还要往北去?”
祁云熙眼神凝了片刻。
她不能说是去守莽格勒的结果,更不能提可能要去大蛮王庭行险。
只能含糊道:“嗯,差不多吧。商会那边还有些首尾,得去盯着理清。”
鹿文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一串叮咛咽了回去。
女儿的翅膀硬了,走的是她看不清也够不着的大路。她只能把所有的不安,都用力握在女儿的手心里。
母女俩在小院暖融融的春光里低声说了一阵话。多是鹿文笙在絮絮叨叨家里的琐事,哪盆花开了,哪只猫又肥了,问囡囡在京城习惯不习惯,吃的可好。
祁云熙耐心地听着,应着。
没多久,管家王康就匆匆穿过了庭院月洞门,身后跟着魁梧沉稳的祁开元。
“小姐,车马都备齐了,随时能出发。”王康恭敬道。
祁开元上前,对着鹿文笙规规矩矩一揖,沉稳的嗓音喊了声:“母亲。”
看到儿子那张肖似丈夫、却少了戾气多了沧桑的脸,鹿文笙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阿元来了。这路坎坷,辛苦了,又要劳烦你照顾囡囡。”
她说着,忙让身边的丫头拿过一个散发着**甜香的楠木食盒,塞到祁开元手里,
“喏,东巷香桂坊刚出炉的糕点,你们姐弟路上垫垫肚子,别累着。”
祁开元默默接过那温热的食盒,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盒壁的温度,更是母亲沉甸甸的心意。
他抬眼看着母亲。比起上次见时,她似乎又清减了些,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笑起来时,像刻在脸上的疲惫印记。
一股难言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祁开元的鼻尖。
这些年,他远避江湖,入了道门,醉心于武道。
初归家时,父亲正面临变局,朝堂上刀光剑影,他本能地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保护小妹身上。小妹要执掌商会,要面对皇帝,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如今回头细看他在不经意间,对这个生养他的母亲,疏忽了太多太久。
作为儿子,他实在是不称职。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梗在喉咙口,祁开元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食盒提手,指节有些发白,最终只是用力、无比郑重地对鹿文笙承诺道:“好,母亲。我们很快回来。”
他避开了母亲询问他是否也瘦了的关切目光。
“都要平平安安的。”鹿文笙站在海棠树下,目送着儿女离开。
清风拂过,几片粉嫩的花瓣落在她肩上,她浑然不觉,目光只牢牢追着那两个挺拔又带着风霜的背影。
府门外,那辆轻便却坚固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驾辕的却不再是上次那个稳重但被长途磨得脱力的老胡。
王康身边立着一个精干利落的年轻汉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结实,眼神明亮,透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见祁云熙姐弟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动作略显生疏但十分标准:“祁小姐,祁少爷!在下白昭,叫我小白就行。我师傅是商会镖局的宋不言宋镖头!王总管吩咐,这趟护送由小的负责驾车!”
宋不言的徒弟。她依稀记得好像听到宋不言收了不少徒弟。来福商会的镖局部门宋不言全权管理。一个一流高手的师傅带出来的徒弟也算是让来福商会实力增进。
祁云熙的目光在小白身上溜了一圈,年轻人身板挺直,双手骨节粗大,显然是常年练武的。
只是这安排,她挑眉,语气平淡却带着点直白的不解:“小白?宋镖头**出来的镖师,就让你来当个赶车的?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小白被问得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又很快化为郑重。
他用力摇头,声音清晰坚定:“祁小姐您说笑了!小人这条命都是商会给的!要不是宋镖头当年从北城破庙的烂泥堆里把我这要饭的拾掇出来,教本事,给饭吃,我现在指不定在哪个阴沟里烂着呢!”
他看着祁云熙,眼神无比认真:“让乞丐给大离第一商会的主人,给能跟皇帝陛下说上话的人物驾车。搁以前,小人做梦都不敢想这么玄乎的事儿!是我这身份配不上小姐才对!”
话说得实在,甚至带点糙,但却无比真挚。
祁云熙听他提到破庙要饭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商会广撒网收罗些底子干净的苗子培养,也是扩充自身力量的路子。
她没就配不上的话题多言,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小白,”她语气平缓,目光却透出几分冷硬,“这一趟的脚程,路只会比上一趟更难走。危险不会少,弄不好,是会掉脑袋的。你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让王叔立刻换个人。”
小白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背脊,脸上那份属于年轻人的赧然和客套彻底褪去,只余下属于江湖儿郎的硬气和不容置疑的忠诚:“不瞒小姐!这趟差事,是小人求着宋镖头、求着王总管指派的!”
他声音斩钉截铁,透着股豁出去的决绝,“小人的命,是商会给续上的!从被拽出烂泥那天起,这条**命就是商会的,自然就是小姐您的!刀山火海,绝不皱半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