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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皇城的喧嚣彻底隔绝。
祁云熙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冷墨与沉香木混合的味道,浓重得几乎凝滞。
四周是如山般堆积的奏章,巨大的黄梨木书架沉默地延伸至屋顶,无声诉说着帝国的千钧重担。肃立的内侍屏息凝神,像一尊尊木雕。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祁云熙的奏报简洁,掠去了血腥与诡谲的细节,只将北疆的僵局与那份大胆的血誓放在了明面上。
他听完,沉默了良久,久到角落的铜鹤香炉吐出的烟缕都变得懒洋洋时,才抬起眼。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直直钉在祁云熙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寒意。
“祁云熙,”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在凝滞的空气里砸出冰碴,“你的意思,是让朕放弃北疆?”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力量。
祁云熙瞬间便感受到了那平静话语下的汹涌怒意。
她连忙躬身,姿态恭敬到了极点:“陛下明鉴!草民万万不敢!草民之意,绝非放弃,而是易一活水!”
她抬起头,语速加快,带着一股急切说服的力量:“陛下请看,如今北疆已成死局!大离兵锋所指,收复失地,那是太祖皇帝的遗愿,是几代将士热血浇灌之所!陛下英明神武,挥师北定,这份功业,史书煌煌,不可磨灭!”
她先定了调子,稳住了那荣耀二字。
“然,”她话锋一转,声音带着痛惜,“北疆对大蛮而言,更是祖地根基!两国皆寸步不让,血肉磨盘般的拉锯年年上演,青城烽火才歇,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如草芥!长此以往,北疆沃土只会沦为两国角力的焦土,非但无法成为帝国的臂助,反成心头一块不断流血的疮疤,徒耗国帑军力!”
她上前半步,眼底像是燃起一簇幽火:“草民斗胆,恳请陛下移目看!将其从战火纷争的死地,变为两国和好的活水!一个由来福商会经营,两国共同托底的特殊之地!此地源源产出之利,两国共享,岂非远超地之名分?”
她重重一顿:“此地繁荣,便是两国和平的基石。商队往来,货物交汇,关系纠缠日深,远比刀兵相向稳固千百倍!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陛下!”
陈骁听懂了。他非常聪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最大的坑在哪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覆盖住半边脸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祁云熙,你费心费力,千里迢迢从朕手里,把北疆弄出去,”
他目光如钩,死死锁住祁云熙的双眼,“就是为了把它弄到来福商会手上?弄到你祁云熙的手上?好精妙的手段!”
那最后几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祁云熙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
果然能当皇帝的哪个是善茬?
她噗通一声单膝点地,姿态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声音却异常清晰有力:“陛下!草民纵有泼天的胆子,也绝不敢存此私念!若有此心,天诛地灭!”
她抬起头,直视着陈骁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诚得几乎灼人:“陛下可曾想过?草民一旦嫁入天家,荣宠皆系于陛下一身!草民所思所想,唯有为陛下分忧!为帝国谋利!”
“来福商会,”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剖心明志的激动,“它再大,不过是陛下的钱袋子!是皇家的产业!陛下乃其真正主人!让商会去经营北疆,等同于陛下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商刀,不仅可斩断边疆连年的烽火,更能为陛下攫取两国商贸的滔天巨利!这利,流入的是陛下的内帑!充盈的是大离的国库!强兵、富民、乃至将来……陛下要做的任何大事,何愁粮饷?”
她停了一下,给陈骁消化的时间,语气转为一种近乎诱惑的低沉:“届时,北疆不再是边疆的象征,而是陛下取之不尽的宝库!一座由陛下亲手打造的、连通大离与大蛮的金桥!这功业,岂不比史书上冰冷的一句收复北疆更鲜活、更显陛下文治武功之伟业?”
“呵,”陈骁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眼神深处却起了波澜。
他确实被祁云熙描绘的钱袋子宝库打动了。更让他意外的是祁云熙的觉悟。
他本以为要费些周章,甚至需要动用点强硬手段,才能将来福商会这只金鸡真正抓到他的手里。
没想到,祁云熙自己就这么痛快地剖白了?
他身体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指尖有节奏地轻敲着御案,目光依旧探究:“你当真能定下来福商会的归属?一句话?祁家那边呢?”
“草民立身之本,只凭己心!”祁云熙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祁家除我母亲略通文墨经营,其余族人习武,于商贾之事一窍不通!来福商会自草民弱冠之年始,一手一脚、殚精竭虑创立,乃草民一人之产业!与家族无干!它归属于谁,草民一力可决!陛下若是点头,草民即日便可将其所有契据账册,悉数呈送宫中!往后如何运作,皆听陛下圣裁!”
掷地有声!这份决断与舍利的魄力,倒让陈骁真正另眼相看了几分。
这小女子要么是真心臣服依附,要么...就是有更大的图谋!
不过,眼前的利益似乎更实际一些。
陈骁脸上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一点点,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案上,手指交叠抵着下巴,这是思考的姿态:“祁云熙,你的想法确实有几分道理。让北疆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反哺两国,朕,乐见其成。”他第一次用了肯定的词,虽然还带着试探。
“但,”他话锋陡转,眼神锐利,“你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大蛮那边呢?谁来劝?谁能让那个鼻孔朝天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蛮王点头,乖乖把到嘴的祖地再吐出来?”
“莽格勒”祁云熙如实答。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莽格勒?就算他是个顶流高手,在蛮王跟前,怕也抵不过他那几个儿子!他那处境,在朕看来,他说话的分量,恐怕还没有大蛮的皇子有分量。”
“祁云熙,”陈骁的目光像刀锋般扫过她的脸,“你凭什么笃定,他能劝得动?若他劝不动,你这精心编织的好梦,岂不是一场空?”这问题直指核心,也是陈骁最想试探的关键——祁云熙和莽格勒之间,到底有什么筹码?
真正的底牌,在祁云熙心中沉默地翻涌。她当然笃定!要是莽格勒劝不动,他可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她绝不会告诉陈骁。若让这位多疑的帝王知道,拒绝她的提议,能顺手坑死大蛮一位顶级战力,那他很可能宁愿暂时损失北疆这块鸡肋,也要选择坐收渔翁之利。
莽格勒活下来,对她,对北疆计划,才是真正长远的保障。
若死的是莽格勒,她所有的布局立刻崩塌。
祁云熙深吸一口气,迎上陈骁锐利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对未来的坚定信念:“陛下!蛮王他也是人啊!是人,就有所求”
她往前更近一步,声音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大蛮缺什么?缺粮!缺盐!缺精美的布帛!缺所有能让子民过上好日子的东西!他们坐拥精兵悍勇,空有金山却只懂得劫掠!莽格勒带回去的,不是一块空地的所有权,而是一条足以让大蛮彻底翻身,通向富庶的金路!一条远超劫掠所得的、稳定持久的财源!”
她的声音越来越有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蛮王但凡有一丝远见卓识,就该明白,北疆这块暂时无主之地,握在商会手里,成为源源不断的财源,其价值远超一个常年需要重兵把守、还会反复挨打的前线堡垒!这买卖,他不做,难道等着被周边日益富庶的邻国彻底甩开?”
她微微一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实打实的诱惑:“况且陛下!契约虽定北疆为商会之地,但所有权并未写明归属!商会经营,陛下参与分利。只要大离国力日益强盛,我们永远都有机会!”这句话,既给陈骁画了个更大的饼,又暗含了将来帝国力量强大后,还能主导甚至收回的诱饵。
陈骁的眼神闪烁不定。祁云熙描绘的景象,一个富裕后反而可能更容易被帝国消化的边疆。
确实很有吸引力。那份对蛮王野心的揣摩,也足够尖锐。听起来似乎真的可行。
但那份隐隐的不安,似乎与眼前的女子有关。她那太清晰的头脑,太坚定的姿态。
“朕可以同意。”陈骁终于开口,做出了决断。这三个字一出,祁云熙感觉悬着的心猛地落了地。
“但这机会,只有一次。”陈骁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冷酷无情,“祁云熙,你的金桥,你的宝库必须在一年内,让朕看到足以支撑青城以北整个防线军费,足以让两国商队络绎不绝的实利!若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杀意如实质般弥漫开来,整个尚书房仿佛瞬间坠入冰窟。
祁云熙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诚挚笑容,深深拜下:“陛下圣明!草民万死不辞,必创此辉煌!”
她缓缓起身,殿内沉滞的檀香似乎也活络了几分。
“只是陛下,”祁云熙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北疆安定,商路畅通,非一纸诏书可成。草民需速返商会,总揽全局,即刻部署。”她的目光如清泉,透彻却带着冰封的力量,“臣今日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