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六十六章 树倒猢狲散

曾觌是赵眘潜邸旧臣出身,一路幸进方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换句话来说,这厮并没有在地方上历练过,也没有在官场上搏杀过,所以做事时有着文人式的天真。

曾觌原本想着,既然吴璘这个宣抚使接了旨意,那就是万事大吉了,宋军就可以有序撤军,他也可以因为成事在官家身前露一次脸。

然而事实上哪有这么简单?!

不说关西乃是宋军搏杀四年方才夺回来的汉家故土,乃是许多人功业象征;

也不论刚刚开垦丰收了一季的军屯民屯该如何处置;

就讲吴璘在征战过程之中可是收服了许多关西本地将领士卒的。

宋军撤回去倒是轻松了,他们这些关西人该怎么办?

抛家舍业,跟着宋军一起去四川吗?

宋国的恩义没到这种程度!

而且这也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

在这关键时刻,曾觌的经验不足几乎让事情朝着更坏的方向一路狂奔。

原本所有事情都应该在暗中进行的,吴挺也是想要先将风声放出去,先让高阶军官得知并且消化退兵的消息。

但是在曾觌想来,四川宣抚使都接旨了,你们这些大头兵还要什么自行车?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说句难听的,曾官人此番来到关西也是冒着风险的,早一日撤军,他就能早一日回到临安。

在樊楼喝花酒不比在关西喝西北风强得多?!

因此,在第二日,主要的宋军大将都知道了官家下旨退兵的消息,而到了第三日,许多基层军官也都知道了。

宋军立即就陷入了惊慌失措的境地。

有许多将领想要去面见吴璘,痛陈利害,却因为吴璘在接旨之后病情加重不能视事,而未能成行。

可偏偏在于宋军是真的要撤军了,吴挺也没办法立即对传言进行官面上的否定。

这又导致了各种传言甚嚣尘上,纷扰不停。

腊月十五日,一支靠近凤州的宋军得到了消息,这支兵马已经两年没有混乱,如今就快要过年,许多军卒思念家乡。

在得到撤兵的消息之后,四五百宋军在军官的默许之下,直接经由大散关回到了凤州。

消息传来之后,局面彻底失控了。

而那些关西出身的将领则是更加慌乱起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威勇军总管张从进。

这厮乃是张中彦的子侄,也是金国正军的一路统帅,照理说他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与功劳,在投诚之后都得在中枢去走一遭。

可张从进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他一边牢牢掌握威勇军,一边拉拢关西本地士民,使得关西颇有种非此人在不能安定的架势。

当然,干这事必然会遭遇猜忌,然而张中彦被扣在了完颜亮中军,但凡张从进想要救回自家叔父,或者退而求其次,保住张中彦性命,都得继续在关西统军。

张从进若是去了临安当富贵官人,谁还会拿张中彦的性命当一回事?

谁能料到,就在关西军情向好处发展之时,宋国竟然要撤军了?!

竟然他**要撤军了?!

威勇军大营帅帐之中,张从进重重一砸案几,眼中血红,如同要喷出血来一般。

“这帮宋狗,简直是拿人作消遣!若是不想收复关中,那一开始来此作甚?搞得关西大乱,多少**离子散!

如今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就走了,咱们关西儿郎该怎么办?”

帐中诸将虽然烤着火盆,却还是遍体生寒,一时间消化不完这则要命的消息。

当然,这世上还是有人反应比较快的。

很快,就有关西豪强出身的将领大声说道:“张总管,你要跟宋军一起去四川,到南朝去当富贵官人去吗?”

张从进却没有模棱两可的意思,直接一扔酒杯,起身大声说道:“我跟他奶奶个腿!我一个关西人,去了南朝,那些士大夫们能将我当个人看吗?”

“张总管,你的意思是带着关西儿郎留下来,后无援军也无辎重的情况下,跟金军作战吗?”

“陆方达,你看我他娘像是疯了吗?”

“张总管,老陆我原本是想要讥讽,没张节度他老人家带头,你就投了宋国,已经算是半疯了,但仔细想来,我竟然也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倒也不好在此嘲讽张总管了。”

陆方达说话倒也实诚,将张从进噎得直翻白眼,周围的许多军将也都有哄笑之态。

谁料陆方达下一句话就让帐中一时安静:“那咱们还是趁着还有些兵马,还有些士民民心在身上的时候,重投大金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张从进身上。

张从进却依旧是没有犹豫:“这也是扯淡,大金又有几年的寿岁,别忘了那飞虎子可是在中原、河北两处战场压着金国的军队打。

金国的两个都元帅,一死一逃,就连在长安的完颜亮都是被飞虎子擒拿一遍之人。

此时投靠大金,有什么前途?”

这下子,关西出身的十几名将领哗然起来。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究竟该怎么办,张总管你总得拿个主意啊!”

张从进依旧理直气壮:“我他**怎么知道?!若是能拿主意,我早就拿了!”

“反正俺绝对不会去宋国,出去简单,这辈子就无法回来了?!”

“要不咱们就在陇右自保?我看了关东的军报,那刘大郎果真是侵袭如火的人物,以他的能耐,说不得三两年就能来此。到时候咱们直接投降给他可好?”

“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打天下是打芝麻吗?我且问你,若是飞虎子十年不来,成了北齐与后周的局面,你待如何?”

“关键是宋国也不可能放任咱们离去啊!还得与吴节度他们做一场吗?!”

嘈杂的声音中,张从进又是奋力一捶桌子:“莫忘了我的叔父还被完颜亮扣着!你们想法子的时候莫要忘了我叔父的恩义!”

这下子场面更加混乱了。

说到最后,几名大将几乎已经为了前途,各自争吵起来,颇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的冲动。

张从进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解散了军议。

陆方达却没有离开,这名在今日似乎与张从进一直在唱反调之人,方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老张,你看到了吗?人心根本不齐,军心一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你信不信,这场军议之后,宋金两国立即就会得知消息,而且这些夯货一定会将所有事情都推你身上?”

张从进摊手:“我当然知道,可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他**,宋国是吃错药了吗?怎么突然就要撤军?”

陆方达左右看看,低声说道:“现在有消息说是赵宋小官家不想打了,逼迫吴太尉撤军。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更加直接。”

“吴太尉不行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张从进悚然一惊:“果真如此?”

陆方达摇头:“传言,传言罢了。不过未必就是空穴来风。如今宋军乱成这幅样子,竟然还有擅自撤军之人,可见吴太尉是真的难以掌控大军了。”

“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张从进同样喃喃自语:“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当日夜间,就在威勇军也乱成一片之时,吴挺亲自驰马来到大营之中,来见张从进。

作为早在张从进反正之时,就有并肩作战经历的老友,吴挺也算是张从进可以信任的人之一,因此两人见面十分坦然。

“吴五郎,今日说正事之前,你得先跟我说句实话。”张从进将主座让给吴挺,然而吴挺却没有落座,而是坐在了左首第一的位置,与张从进相对而坐。

“大宋是不是真的要从关西撤军了?”

吴挺没有隐瞒,点头诚恳以对:“的确如此。”

“这般荒唐军令,下达必有原因,是小官家又发疯了,还是吴太尉身子骨不成了?”

吴挺言语依旧诚恳,也依旧简练:“都有。”

张从进长长叹气,摇头说道:“吴五郎,你今日坦荡,我也不作虚言,我如今实话跟你说来,你也别生气。

我们这些关西人是不可能跟着你们入川的。”

吴挺沉默半晌,言语变得有些艰涩:“为何?”

“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吴五郎,在建炎年间,富平之战大败后,咱们两种人就已经分出来了。”

“愿意入蜀的,早就跟着老吴太尉走了,如今留下的,都是故土难离之人,也是小吴太尉是劝不走的。”

吴挺再次沉默,方才展颜一笑:“总该试试的。”

张从进微微摇头,坦然的简直有些不像话:“吴五郎,大宋是没办法的,既然放弃关西,就得连带着我们一起放弃。

我知道你身手了得,可哪怕在此地将我杀了,难道就能让关西士民抛家舍业,唯大宋是从吗?

而且去了巴蜀又能干什么呢?去为奴为婢吗?”

一连串的反问让吴挺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牢记此行目的:“张总管既然与我明白言语,我也不藏着掖着,听我一句劝,不能投靠金国的。”

张从进却不言语。

吴挺:“有些消息你不知道,西金已经是势若累卵,若不是官家召回,最迟明年,西金就会灭亡,到时候你就要给金贼陪葬了。”

张从进愕然抬头:“飞虎郎君……不……汉王?”

吴挺不置可否,他不可能将宋国的全盘战略说与对方听。

毕竟对方乃是很有可能在明天就与宋军分道扬镳的关西人。

张从进思量许久,也只能叹道:“我尽量拉些人去陇右吧,吴五郎,我最多只能稳住他们两年,两年之后,若是大宋还不回来,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吴挺长舒一口气,重重点头。

他今日来只是为了稳住张从进,让他不要立即投靠金国,如今竟然还能为大宋在关西保留一支军事力量,已经算是意外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