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在曾觌的催促之下,宋军开始了大踏步的撤退。
说句实话,以封建时代的动员能力,宋军撤退的速度简直快得出人意料。
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超过了动员能力来动员军队,则意味着大军很有可能会失去控制。
不过即便如此,在宋军各级将领的努力控制之下,还是将撤军行动艰难地进行了下去。
而正如每个知兵之人所预料的那样,各种乱象也立即开始了。
首先撤退的乃是那些来到关西屯田的民夫与官吏,他们的消息更为闭塞,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前方打得好好的,却突然要撤军。
而且经过一两年的耕作,这些屯军民夫好不容易开荒成功,此时再让他们退回到巴蜀去当佃户,这不是扯淡吗?
宋军自然不想将屯田扔给金国,因此下令,让各地军兵尽快收拢粮草人口,加速送往凤州。
但理所当然的是,这项军令传达到底层的时候,立即就变了味,成了掠夺民财的狂欢。
而这自然会使得行军速度更加缓慢,同时也会引起关西出身之人的反感。
但是宋军之中是有聪明人的,他们仅仅通过周围传来的军情就明白,这次撤军要出大乱子。
如此声势浩大的撤退行动是瞒不住人的。
完颜亮只要没有老年痴呆,就肯定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到时候真的有大军扑来,就凭如今宋军士气低落的混乱模样又能怎么挡?
也因此,有些格外精干的将领也不顾那些落后的兵马,甚至不顾大军行军需要互相掩护的军令,立即向宋国境内撤去。
这又立即引发了更严重的连锁反应。
正如同那个经典笑话讲的那样。
有熊追来怎么办?
不用跑得过熊,只要跑得过同伴就行。
在这种中心思想的指导下,许多兵马争先恐后的向凤州而去,几乎要将道路阻塞。
事到如今,宋军的士气也开始变得低落,原本已经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强军此时变得跟山贼土匪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一触即溃。
而就在这日,完颜亮终于搞明白了宋军在捣什么鬼,在亲自探查,发现果真是宋军撤军而不是诱敌之计后,西金君臣立即被这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完颜亮立即带着早已枕戈待旦的三万兵马出动,对宋军展开了无情的追杀。
已经在长安城过了两年富贵日子的张中彦也被带了出来,完颜亮秉承着用人不疑的原则,干脆让他跟着金军后边去劝降关西士民。
这一招果真管用。
张中彦毕竟在关西根深蒂固,有许多关西出身的将领在得到张中彦的保证后,立即投降易帜。
不过美中不足的则是没有将张从进拉回来。
这厮带着六千多兵马一路向西,进入陇右后仗着地势,果断封锁道路,根本不搭理张中彦的劝降。
当然,张中彦倒也没有强令张从进投靠的意思,毕竟就算完颜亮就算赢过这一遭也不是从此之后尽是坦途,接下来还有好多硬骨头要啃,只能说是从死刑成了死缓。
而且有张从进这支兵马作牵扯,完颜亮反而不能对张中彦动手。
叔侄两人皆是心照不宣,默默分开。
可即便张从进等关西兵没有投靠金国,狠狠捅宋军一刀,可宋军的情况依旧是每况愈下。
吴璘坐在马上,身上只着铁裲裆,外面是皮衣罩袍包裹严实。
温暖的皮裘在如今毫无作用,他只觉寒意从胸口冒出来,扩散到全身上下,以至于浑身有些微微颤抖。
这是吴璘最近几日第一次当众露面,虽然击破了吴璘已死的谣言,却也坐实了这名大将身子骨差到极点的事实。
一员大将在官道上疾驰而来,直到吴璘身侧方才勒住缰绳:“父亲,刚刚探知明白了。威毅军没有投靠金贼,却也没有占住几个城池,替咱们做拖延,而是直接去陇右了。”
“咳咳,可以了,足够了,张从进也算是对得起老夫,对得起大宋了。”
吴挺也无话可说,随即转移了话题:“父亲,咱们距离凤州大约还有两日路程,今日就当道扎营吧?”
吴璘在马上晃了晃,喃喃自语:“和尚原……马上就要到和尚原了吗?”
“快到了,父亲可要去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兄弟二人忙碌几十载,一事无成,回到故地又能如何呢?”
父子正在说话间,只听到行军队列之中一阵喧哗,两人看去,却只见一名中年文士正在努力靠过来,却被亲卫阻拦。
他赤红着眼睛,用关西口音大声喊道:“吴相公!我们头顶香盆,运送粮草,来迎接天兵。这些都是金人知道的啊!你们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怕是一个都活不成了!”
吴璘呼吸有些急促,脸色也随之潮红,他捂住了胸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反驳,也没有当场处置这名文士,反而戴上了熟铜面罩,字面意义上的掩面而去了。
吴挺离得比较近,却也只能听到几句低语。
“我……管不了……管不了了……”
腊月二十五日,宋军抵达和尚原。
随着距离川北越来越近,地形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道路狭小不说,还都是蜿蜒的山路,行军更加艰难。
宋军更是已经离散无数,原本战兵数量足有六万,如今算上已经进入大散关的,也收拢不到三万,堪称损失惨重伤筋动骨了。
吴璘听着军报,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呆呆的抬头望着塬地。
吴挺无奈:“父帅身体要紧,还是先请父帅回到凤州,儿子在这里支撑几日。”
宋军将领也都是灰头土脸,其中有许多人已经与金军交过手,甚至有些人兵马都已经丢了,只带着亲卫抵达此地。
这些人虽不至于怨声载道,却也是心气全无,只是抬头看着吴璘,等待对方的军令。
吴璘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是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直到几名心腹将领都有些不耐之后,吴璘方才说道:“不成,如果我现在就入散关,则我军士气就会立即崩溃,到时候川北皆不可守,若是让金贼入了巴蜀,那我万死难赎其罪。”
众人闻言皆是心情复杂。
腊月初,关西诸将还在谋划着发动新一轮攻势,谁成想到,仅仅是过了二十多日,形势就急转直下,他们这些百战精兵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了呢?
而坐在军帐角落的曾觌额头的汗水一直没有停过,就连脊背都被汗水打湿。
他的确是个不知兵的文人,直到如今他方才想明白究竟捅了一个多大的篓子。
虽然宋军诸将并没有怪罪曾觌这名传旨之人,但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他传达的可是中旨!
而众所周知,皇帝是没有错的,即便有错,也只是一封罪己诏了事。
那谁会去被砍头呢?
曾觌想了想,自己的脑袋不大不小,似乎正合适。
“吴相公!吴相公!”曾觌起身大声说道:“大散关可万万不能丢啊!若是让金贼入川,生灵涂炭,大宋也会有倾覆之危啊!”
宋军诸将心中一阵腻歪,然而吴璘却是连连点头:“正如曾知事所说,我意已决,我亲自在和尚原立营,以阻拦金贼!”
吴挺完全没有想明白自家父亲为何白日才说‘无颜再上和尚原’,如今却又说要亲自立营,却也不耽搁他立即阻拦:“父亲,此事由儿子来做!还请父亲早日回到凤州,主持大局!”
话声刚落,就听得帅帐之外嘈杂声一片,喊杀声也逐渐升腾而起。
有小校冲入帅帐,大声禀报:“金贼来了!此时距离大营不过三里!”
“报!探马回报!来人打的乃是完颜亮的金吾纛旓!”
“是金主亲至!”
吴璘豁然起身,却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拔出腰间佩剑拄在地上,方才稳住了身形。
不过此时已经没人注意到吴璘的失态了,因为帐中所有人都已经惊愕起身,几名比较胆小的将领已经失态吵嚷出声。
“不要慌!”吴璘大喝一声:“咱们是在当道扎营,蜀道狭窄,金贼又能来多少兵马?”
见部将惊慌之态稍减,吴璘再次下令:“五郎,带着你的心腹兵马,到北营迎战金贼!”
“喏!”
“其余诸将,各自回本部镇守!没有本部的,就跟着我一起迎敌!”
在吴璘的镇定指挥下,宋军将领们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各自回到本部,指挥兵马迎战。
然而吴璘在拄剑踏出营帐,借着月色抬头看向那片高大塬地之时,心中却是突兀一酸。
如今看来,竟然与当日和尚原之战的英灵共死也不可得吗?
“阿兄。”
在越来越大的喊杀声与逐渐升腾而起的火焰之中,吴璘拄着长剑,引着亲卫,向北而去:“阿兄,你且在和尚原之上看着我吧。”
“说不得……片刻之后,就能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