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六十五章 四年之功一朝弃

知閤门事曾觌在一众大将的环伺中,面上不显,但是内心已经慌乱至极。

作为赵眘的心腹,外加宣旨之人,他可太知道这封旨意内容到底是什么了。

这封中旨几乎是让吴璘将数年征战收复的国土拱手让人,四川大军全部撤回到汉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彻底放弃关中父老。

而吴璘原本身体就不太好,看到这封中旨之后,直接当场昏了过去。

几名在场的大将将吴璘扶到内室之后,纷纷来到了大堂之中,也不说话,也不讨要旨意自行阅读,只是扶刀冷冷看着曾觌,将其看得浑身发毛。

如果这是经过中书舍人起草,宰执副署的合法圣旨,那么曾觌此时就直接挺起腰杆,当众呵斥了。

然而这毕竟是中旨,吴璘作为太尉等级的大将,自然也是有资格封驳回去的,这也就导致了曾觌难免有些张不开嘴,跟不上溜。

若是再被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之类的理由,安个假传圣旨的罪过,你说难受不难受吧。

因此,曾觌也只能保持着唾面自干的姿态,在十几道杀人的目光中饮茶不停。

吴挺接到消息从军营回来之后,此时连盔甲都来不及脱,就直接来到内室:“父亲,父亲,到底怎么了。张郎中,我父亲怎么了?”

张郎中摇头连连叹气:“吴太尉自从入了冬之后,身子骨就不太好,一月之前更是染了伤寒,引发了些许旧伤。

我嘱咐吴太尉,让他静养,然而他却屡屡以军务繁忙来推脱。唉……今日更是受了一些刺激,一时间血涌上头,昏了过去。”

吴挺大急:“张郎中,如今正值大战将起之时,父帅万万不可出岔子,可曾开药?”

张郎中点头:“我已经命人去煎药了。但是小吴郎君,我以医者之身跟你说一句心里话。

吴太尉身虚体弱不是病症,而是寿数快到了,实在是人力难为。

若是接下来可以细心调养,说不得还能有五六年的寿岁;若是还是这般殚精竭虑于军事,那么……唉……”

吴挺闻言有些惶恐,可又由惧生怒。

就在他想要耍衙内性子撒泼之时,床榻上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五郎,你给我滚过来!”

吴挺立即偃旗息鼓,向张郎中拱了拱手,将其送出了屋子,随后来到了床榻前:“父亲。”

吴璘虽然气色还是很差,不过也算是清醒过来了:“你刚刚是不是想要耍性子?

张郎中说的有错吗?我这个年岁,不是寿数到了又是什么?!”

吴挺连连摇头,立即岔开了话题:“父亲,姓曾的带来的是什么旨意?难道是要召回父亲吗?”

吴璘捂着胸口,缓缓摇头:“更糟,官家是想要召回全部兵马,放弃关西,封锁大散关。”

吴挺立即蹦了起来,却因为身着重甲,刚刚又是跪姿,脚步不稳,直接踉跄瘫坐在地:“什么?官家?官家这是糊涂了吗?还是说这姓曾的竟敢假传圣旨?!”

吴挺反应很快,立即就将一个天大的帽子扣在曾觌脑袋上:“这圣旨若不是假的,又何故藏头露尾,不当众宣读?!”

吴璘依旧是摇头:“是真的,正是官家的中旨,而且是官家亲手写的中旨,大印与笔迹全都一模一样。

而且这曾觌也是有跟脚的人物,是正经的知閤门事,乃是官家心腹,这是做不得假的。”

吴挺闻言却更加失落,竟是一时间无力站起来了:“官家……官家怎能如此……官家……咱们……厮杀数年,方才尽数收复陇右,如今竟然全都要让给金贼吗?

关西父老又该怎么办?那些参军的关西儿郎会跟着咱们走吗?军屯民屯全都要付之一炬。父亲,你说咱们是在干什么啊!”

吴挺说罢,已经抽泣落泪,只是担心哭声传出去会影响军心,一时间只能捏着甲胄边沿强行忍耐。

而吴璘也是一反常态的没有呵斥自家儿子,而是躺在床榻上,呆呆看着帷幔,面露黯然之色。

片刻之后,吴挺方才停止落泪:“父亲,这事是瞒不了多久的,父亲得告诉孩儿,这究竟是不是官家疑你了?”

吴璘依旧是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可能是疑我,不过老夫猜测,官家还是更疑陆使相。”

吴挺皱眉:“陆相公?刚刚任职的四川制置使陆相公?”

“正是陆相公,前些时日,咱们的粮草突然充裕了,你可知为何?”

“不知。”

“这事有可能动摇军心,我就没说。

乃是这陆相公暗中将成都王氏灭门,以此来威吓四川豪族出钱出力。至于川北的土地与存粮则是全部没收,以充作军资。”

吴挺闻言愣住,他没想到这位已经闻名天下的陆相公竟然是这种暴烈之人。

“杀得好!该杀!这些野狗一般的废物,与贼撕咬不成,偷奸耍滑皆是一番好手。

今年开春,四川豪族来到陇右买地,竟然想占屯田,我拒绝了还敢纠缠。

哦,我说怎么这两个月他们都老实了,原来是陆相公用了手段!”

吴璘叹气:“陆相公什么都好,只不过这件事却是做错了。”

“父亲,难道那些成都大族不该杀吗?”

“自然是该杀的,但是却不能杀!有些事就是这样,明明你觉得是对的,却一定不能去做!”

吴璘言语中突然有数不尽的愤懑,在剧烈喘息了片刻之后方才平静下来,只是目光淡然的看着自家最为成器的儿子:“这种事,一旦做了,不仅仅会将自身放在万劫不复的地步,更是会莫名坏了大事,这就是世道!”

“父亲,陆相公此举乃是为了给咱们筹措军资……”

“所以老夫没有怪陆相公,而是在怪这个贼世道!贼老天!”

吴璘音调提高,随后连连咳嗽。

吴挺连忙起身上前拍抚吴璘后背。

止住了咳意后,吴璘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丝:“五郎,四川天然闭塞,不可不让实权相公来主政,也不可让朝廷彻底丧失控制。

之前太上皇为何不让蜀中官员出仕,就是担心在南渡之后,蜀中本地官员起了割据之心。

因此,四川往往设置数名文武官员互相制衡,还有就是蜀中士大夫在为国家牵扯。

如今就是这般行状,陆相公在四川作激烈之事,代表了他不在乎蜀中士大夫;

掌握财权的转运使王炎王相公,因为要为关西筹措军粮,所以只能从了陆相公;

而老夫作为宣抚使,又是常年在关西征战,后勤辎重又捏在陆相公手中。

也因此,在朝中看来,陆相公已经有了割据巴蜀的能力,至于他想不想,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吴璘细细解释一番后,吴挺已经明悟:“也就是说,官家想要将父亲调回到四川,以压制陆相公?”

虽然已经想明白了,但吴挺还是觉得有些荒谬:“父亲,咱们做的乃是军国重事,官家怎么可能因为一点怀疑,就将父亲召回呢?为何不直接将陆相公罢相呢?”

“傻孩子,且不说陆相公乃是与相公举荐的,在朝中也算是有些势力。就说在官家看来,若陆相公真的有反心,说不得就会立即反了。成不成先放一边,四川肯定会陷入战乱。你说,巴蜀与关西,在当今官家心中,谁更重要?”

“军国重事,军国重事,呵,当日岳飞做的,难道就不是军国重事吗?岳飞的下场又是如何呢?”

说到这里,吴璘重重叹气,仰头说道:“这天下乃是赵氏的,他愿意败,那就让他败吧。”

吴挺听到吴璘竟然有颓然放弃之意,当即大急:“这是中旨,父亲还是可以封驳的!”

吴璘目光复杂的看着吴挺:“五郎,你以后也就只是个总管前途了,我死之后,你也不要再争。”

见到吴挺面露迷茫惶恐,吴璘继续解释:“现在官家只是怀疑陆相公,若我抗旨不遵,将会将咱们也扯进去。到时候你那堂兄也会被怀疑,有嘴也说不清了。

而且官家也不会凭空生疑,其中必然有小人作祟,而这些小人的目的终究还是要牵扯到虞相公的。若是因为咱们不奉诏,将虞相公也扯进来,那就将万劫不复了。”

吴挺想明白此点后,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就只能撤兵了吗?四年……四年征战啊!就这么一朝全空……”

吴璘闭目不言,良久之后方才说道:“传出去消息吧,莫要有损官家圣明,就说是我……我病重难为,外加后方粮草不济,需要全军撤回巴蜀……呵呵,四年,四年算什么?十年之功一朝全无,在本朝又不是没有过……”

吴挺不敢再搭话,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开。

关上门之后,他就听到屋中的老父喃喃自语:“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只是重复了几遍后,吴挺就听到屋中传来压抑至极的哭泣声。

吴挺的鼻子也不由得一酸,忍住落泪的冲动,缓步离开了。

待来到大堂之后,吴挺方才看着曾觌说道:“曾知事,我父老迈,已经不能视事。然而官家旨意在此,我父既为大宋太尉,自然是要遵守的。”

曾觌没想到自己差事竟然如此简单,不由得心花怒放,连连称赞吴太尉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