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元初七年,
刚刚从学宫返回的刘保来到了太后宫中,问候祖母的健康。
他才五岁,但已经学会了许多礼仪,表现的很是懂事。
只是他自幼被养在太后身边,不免对之更加亲近。
“还好。”
邓绥朝他招了招手,身上的熏香还没有将残余的药味逼退,面色也有些掩饰不住的憔悴。
“在学宫那边,过的还习惯吗?”
她把靠过来的孙儿拥在怀中,带着笑容问他。
邓绥为了表示对格物之学的重视,也为了培养后继天子对这方面的爱好,
在刘保被册立为太子,并年满五岁后,便将之也送去学习。
皇帝没有反对。
毕竟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孩子,
刘保的未来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等熬死了邓绥,拿回了权柄,刘保的太子之位,也是保不住的。
他在床榻之间,已经跟阎皇后许诺过了!
如此,
刘保在哪里读书,从哪里获取知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还好。”
刘保点了点头,鼓鼓的脸上露出笑容。
小孩子聚集的学宫中,虽然有少年老成,聪慧近妖的存在,但大部分还是天真的。
对很多孩子来说,
“太子”只是刘保的另一个名字,既不能拿来玩,也不能拿来吃。
甚至还有因为老师长辈对刘保这个新同学的重视,从而不满哭闹的。
“我觉得,他们比宫里要好一些。”
刘保说起了自己入学不久,便跟小同学间发生的矛盾,拧着小眉毛告诉祖母。
小孩的喜恶,总是那样直白,不会为了大人的利益,而去遮掩抑制。
读书声和幼童打闹声混杂的学宫,也透出远超皇城的生气。
这对不受皇帝宠爱,却占据了太子之位的刘保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但他还小,没办法将心里的想法和感受描述清楚,只能跟祖母说,“我还想去学宫读书。”
邓绥于是笑着摸了摸他头上的小揪揪,“你喜欢就好。”
然后,
邓绥让他去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吃了点饭食,就把孩子放在身边玩王景给家中曾孙做的鲁班锁——
这玩意对孩子是很有好处的,所以邓绥去王景家中看望这位老臣时,便毫不客气的拿了几个回来,给自己孙子玩耍。
刘保乖乖的在旁边拼着鲁班锁,一个本该圆润的木球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他手上就被拼凑成了个方块。
当刘保得意的举起成果炫耀的时候,他的脚边还堆着好几个寂寞的木块。
邓绥也不指出这一点,只笑吟吟的看着,
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纹路,在秋日薄凉的阳光下很是晃眼。
刘保看着祖母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凑过来说:
“我听说,陛下想要用新的年号,是真的吗?”
年号,
是给予一段时间的“名字”。
刘保出生在“元初”里面,对其还有着几分不舍。
而对邓太后来说,
皇帝准备改元的背后,还有着更加深刻的意义。
她老了,
跟正值壮年的皇帝,也没了拉扯的力气。
哪怕心中再怎么纠结忧虑,归政的日子也肉眼可见的逼近。
皇帝显然是想要用新的年号,来迎接新的开始。
那个真正的,属于他统治的时代。
“的确有这样的事。”
邓绥仿佛才得了孙子的提醒,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哦”了一声说,“你不喜欢吗?”
刘保摇着头说,“不喜欢。”
“我在宫里踢球的时候,听到宫人讲,这是因为祖母快死了,陛下要用新的年号来表示他的高兴。”
他“嗷嗷”的钻到邓绥怀里,眼泪一下子就顾涌出来。
“我不想祖母死掉!”
夏秋之交的一场暴雨,驱散了残余的暑热,也带来了北方的寒风。
本就劳累伤神的邓绥被那风儿一吹,人就病倒,断断续续直到今日。
这使得皇帝迅速的收拢了权力,畅享起了天子的威风,并等待着最后的解脱到来。
但这怎么可以呢?
刘保已经五岁了,是个能写会算的孩子。
他知道,
邓绥如今也才四十岁,本该是个距离死亡很遥远的年纪。
为什么从他的父亲开始,但底下的一些宫人,都期盼着她闭上眼睛呢?
邓绥被幼童的话逗的哈哈大笑,连忙应道:
“好好好。”
“祖母努力多活一些时候。”
“祖母还想看到你长大,肩负起大汉江山呢!”
她看着面前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和帝曾向之描述过的,那个年幼的自己。
可幼小的刘肇有兄长在身边陪伴,
刘保又有什么呢?
皇后阎氏的肚子,还是未能传出好消息,更不会让其他人早她传出好消息。
于是宫廷之内,只有刘保这么一个孩子。
想要接触正常的同龄人,还要到元初学宫那里去。
如果自己死去的话,这孩子只怕连玩耍的自由也会失去吧?
邓绥心里默默想到。
不过,
邓太后未曾料想,自己还活在世上,皇帝便迫不及待,向她展现权威——
秋日还没有过去,
太后还在病中,
皇帝便以“教导太子武艺”为理由,将刘保带离邓绥身边,独自居住在“太子宫”中。
所谓的“太子宫”,并非储君常居的东宫,那座今汉建立以来,被刘疆、刘庄、刘炟踏足过的宫殿,
而是皇帝年初时下令修的角落小宫。
他说:
“东宫距离遥远,何况太子年幼,居大宫不能受其虚凉,故而于皇城中筑一小殿,正好以为居所。”
显然,
皇帝忽略了五岁小儿如何独立居宫的问题。
刘保不愿意接受,于是哭闹起来。
但皇帝又说:
“太后久病不愈,你这个小子怎么能一直打扰她养病呢?”
“不要表现的像从未学过礼法一样!”
邓绥想要阻止,也被皇帝用这样的理由拦了回来。
就这样,
刘保开始像个大人一样,自己生活。
他的太子宫距离祖母住的地方很远,每次过去都要坐很久的车。
而去学宫读书,也要很久,放学归来后还有课业要完成。
他的皇帝父亲还很严肃冷酷的跟他说:
“课业未完,就要去打扰长辈吗?”
“身为太子竟然这样无礼,以前教导你的人真是罪大恶极!”
刘保被他说的,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觉得父亲明面上在骂自己,实际上是在骂祖母。
毕竟宫外的臣子,他的同学们也都知道,
他是被祖母从小教养长大的。
他的乳母王男过来看望太子是否安睡,听到了他的哭声后便说:
“无妨无妨,奴婢可以帮太子和太后传口信。”
她和照顾刘保饮食的邴吉,都是邓太后精心挑选的长者,对刘保一向用心。
“太子年纪小,腿不长,坐车子也是慢悠悠的……奴婢却是能跑会跳的,传信快得很呢!”
天亮后邴吉过来给刘保送饭食,听王男说了夜里的事后也笑道,“王姆要是跑不动了,还有我呢!”
两个人接力跑,难道还担心到不了太后那边吗?
这样安慰着,
邴吉还不忘劝太子早点用膳。
王男哼哼说道,“你尝了吗?”
邴吉就说,“早就尝过了,没死才送过来的!”
由于太子生母李氏被毒杀,后宫许多妃嫔也被皇后送过特殊药物的缘故,
刘保身边的人对饮食十分小心,都要先自己确认过了,再拿去给刘保享用。
小太子不明白其中深意,还问乳母和食监为什么不多吃一点,逗得二人笑个不停。
“要记得跟祖母说,我近来很听话。”
二人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
“这个孩子倒是比他父亲要好很多。”
“的确像先帝的血脉。”
得到王男他们汇报的邓绥微笑着说道。
转而她又担忧起来,对面前的太子乳母说,“我走之后,你们要多多辛苦。”
刘保年幼,没有自己的属官,臣子对他也没什么认可的。
毕竟皇帝正值盛年,没有谁会这么早去向太子表达自己的忠心。
章帝、和帝的早逝,总不能还会延续下去吧?
何况群臣皆为天子所驱使,
“孝道”也压在每个做儿女的头上,
谁能阻止皇帝对年幼的太子做什么呢?
李氏一个宫女,连一个强大的母族都没办法带给刘保。
王男当即抹着眼泪说,“太后何出此言,必将长寿无忧的!”
邓绥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王男随后退去,回太子宫的路上遇见了皇帝的乳母王圣和她的女儿。
在皇帝掌握权柄之后,
王圣及其家族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朝中显贵。
得到不知道多少特权的母女二人于皇宫行走时,只比皇后要少了些气派。
而王男作为储君的乳母,自然也有些羡慕对方。
但她很快甩了甩脑袋,把不该有的念想扔了出去。
她看着王圣母女喧闹而去的队伍,忍不住嘀咕道:
“哪个母亲对自己更好都分不出,难怪太子跟这个爹不亲近!”
可别把大汉先帝还有邓太后留下的大好江山给败坏了!
她说完,捂着嘴警惕的看了下周边,便抬起脚返回了太子宫中。
秋日渐去,冬雪飘下,
邓绥的年关没有闯过,病情变得更加严重。
再猛烈的火堆也驱散不了她身体的寒冷,
再紧实的被子也填补不了她内里的空虚。
于是趁着还有精力,
邓绥先后召集了一些臣子亲信,对他们进行最后的托付。
对其他人,
邓绥基本上就是嘱咐他们,要用心的辅佐皇帝。
但对张衡,邓绥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王景去年冬天而终,这是让我羡慕的事。”
“可他是当今格物学的领袖,你们作为后辈还没有及时成长起来,民心对这门学科的认同还没有树立起来,我很担心这棵幼苗以后的情况。”
张衡对她流泪说道,“天下熙熙攘攘,多是逐利之人。”
“格物之学能够让耕耘的铁犁变得更加坚韧,开拓疆土的刀剑变得更加锋利,总是能延续下去的。”
“臣更不会辜负太后所托!”
邓绥便点了点头,又对他说道,“我本意想扶持你做大司空,奈何王景终究年迈,不能等到你资历足够的那一天。”
“但以你的能力,日后必然可以居于庙堂之上,为中枢重臣。”
“愿你能帮一帮太子,让这个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张衡对皇家的事情有所耳闻,但还是应下了太后的请求。
提拔他的是和帝与邓太后,张衡自然要回报给他们。
随后,
邓绥又找到皇帝,让他延续元初学宫的存在。
“那里面多是孩童,你堂堂天子,不至于跟他们过不去。”
皇帝面上顺从的应下,心里却想着仍在学宫中读书的刘翼。
哼,
他现在就等着邓太后咽气,再对刘翼进行驱赶呢!
一想到这家伙在洛阳里就烦!
邓绥看他神色不愉,知道皇帝没有把自己的请求听到心里,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最后,
邓绥让人搀扶着自己,前往太子宫看望刘保。
“外面风还有些寒冷,不必让太子受它吹拂了。”
“可您的身体呢?”服侍的人担忧的说道。
邓绥便笑道,“我这样的身体有什么好怜惜的?”
“趁着还有些气色,看一看大汉的春天也是好的嘛!”
就这样,
她来到了太子宫中,让刚刚放学回来的刘保很是惊喜。
“是病快好了吗?”
小太子仰头看着祖母微微红润的脸庞,期待的问道。
邓绥笑而不语,只是询问他近来的课业。
刘保便骄傲的腆着肚子,告诉祖母自己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夸奖,甚至还抬起手,让祖母见证自己“壮实的臂膀”。
身体是一切的根本,
元初学宫也是会教导学生锻炼的。
邓绥配合的捏了捏他的手臂,感受到孩童特有的活力。
她心中顿时激动起来。
这个孩子,一定会像光武那样长寿吧!
“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跟你父亲过不去,知道吗?”
刘保撇着嘴说,“我害怕他,远离他都来不及,哪里会惹他生气?”
皇帝对自己的长子,没有作为父亲的喜爱,
阎皇后这位名义上的母亲,更是从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以刘保的聪慧,早就明白了“趋利避害”的道理。
“而且不是还有祖母在吗?”
“祖母会帮我的!”
刘保乐呵呵的说道,拉着邓绥手,觉得手心的热量越来越高。
嗯,
肯定是快好了的征兆!
邓绥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庞,“是的,祖母和大汉先祖,都会帮你的。”
之后祖孙又说笑了一阵,
感到疲惫席卷而来的邓绥,这才乘车返回自己的宫殿。
其后两天,
她便死去了,
享年四十一岁。
如果将这位统治天下一十六年的女君也列入大汉诸帝,那么她的功绩并不逊色于光武明章。
她延续了和帝开创的永元之隆,并带着大汉熬过了天灾频繁的年份,给皇帝刘祜留下了富足的府库、丰收的农田,还有略微安稳下去的世家豪强。
史官们因此感叹:
天底下的女子,还有谁的功绩能够超过这位女君呢?
可惜,
皇帝对邓绥的心血并不心疼。
在送走了这位太后之后,
他给予了乳母王氏的家族更多权力,并大力提拔自己的母族,还有阎氏家族,与他们分享自己作为君主的威福。
至于刘保,
则是在邓绥去世后不久,
便用“方便太子往来于学宫”的理由,将之挪出皇宫,放置在了王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