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厉害……”
“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当永初元年十一月,
邓太后在宫中将一些臣子诛杀后,阴间的死鬼们看着一批批下来,还带着死前狼狈的后生,不由得发出惊叹。
只是那些后生还有些不服气。
从“死了竟然真的会变成鬼”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后,他们第一时间便叫嚷起要找到今汉的诸位先帝,为自己申诉鸣冤。
“我要告到和帝那里去!”
“我要告到世祖那里去!”
可惜,
这些先帝都不愿意见他们,而阴司法度森严,也不会让他们随意胡闹。
想要了结生前同他人的恩怨?
先保证自己能从酆都大殿走出来再说吧!
“……众先人所言不虚!”
看着一群呼喊着“以汉之名”,生前企图发起夺权**,死后也不怎么服气的旧臣,被阴司处置了个干净,刘肇忽然出声说道。
旁边的兄弟刘庆就问道,“先人说过的话很多,你指的是哪一句?”
清河孝王刘庆,一生谨小慎微,遵纪守法,在长子刘祜过继给和帝,并以后者之子的身份继承皇位后,更是紧闭王宫大门,不与外人往来。
毕竟论说身份,刘庆在刘祜当上皇帝后,着实尴尬——
前汉虽然也有皇帝无嗣,过继宗室子为储君的事,但哀帝、平帝登上大位之时,他们的生父皆已去世,很多问题可以忽略过去。
但刘祜成了新帝,他的生父却还存活于世,又该享用什么待遇呢?
为了不让孩子因此困扰,
也为了不让已经很有压力的邓太后更加紧张,
刘庆在返回清河后,便遣散了王宫内的医者。
很快,
他就死去了。
刘肇很是感动,亲自过来迎接兄长的魂魄。
刘庆的母亲宋贵人也跟随过来,**着多年未见的孩子说:
“当年受窦氏磨搓时,我便担心你一病弱幼子,难以承受生活的艰难。”
“好在鬼神垂怜,让你们兄弟和睦,互为依靠,建立盛世。”
刘庆听了,便垂泪不已,跟母亲、兄弟拥抱起来。
后面赶来看望这个儿子的章帝挤不进去,只能尴尬的站在一边。
不过没人在意他。
刘庆之后,就像兄弟一样,选择与母亲居住在一起,没有机会章帝用迟来的父爱,为其提前置办好的阴宅。
眼下,
听说汉室发生**的刘庆也匆忙赶来,担心洛阳城中的孤儿寡母出了事情。
好在邓绥并不软弱,下手也称得上快准狠,将那些制造问题的家伙统统送了下来。
“是‘开会必须穿甲佩剑’那一句。”
刘肇哈哈大笑起来。
他死的比兄弟要早些,对死鬼们流行的乐子话,自然也知道的多些。
刘庆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面想起那些旧臣死下来的过程,便也跟着发笑。
而等笑声平息下去后,刘庆**着自己的胡须说:
“这次周章他们阴谋废立之事被阻止,是很好的事情。”
“希望之后祜儿与太后母子同心,继续延续大汉的昌盛局面。”
周章,
是今汉的大司空。
在殇帝去世,刘祜上位后,他便与群臣谋划,想要以“平原王刘胜身体已经有所恢复”为理由,令其登位,拨乱反正。
毕竟前面以大义礼法逼迫邓绥放弃权利的做法,已经失效。
他们只能动用武力了。
“唉!”
“太后临朝,本就是祖制。”
“当年你年满十四,受窦氏辖制之时,不见他们那样激烈的忠君。”
“如今刘祜不过十三岁,倒被他们说的一副老**君之相貌,有超越你的资质了。”
阳世见到那些奏疏的邓绥被气笑的同时,阴间的和帝他们又何尝没有被气笑呢?
清流看上去光鲜亮丽,但涉及到了权力,便是连脸皮都不要了,睁着眼睛,说着那些义正言辞的瞎话。
也不知道书写奏疏时,他们是含泪还是含笑。
刘肇说,“刘祜是个聪明的孩子,邓绥也是个聪慧的抚养者。”
“他们之间不会有问题的。”
刘庆点了点头,不再忧虑人间的事。
他随着兄弟一块返回蒿里,又在路上忍不住问他,“窦氏、阴氏,最近不怎么来找你了。”
窦太后和阴皇后在弄清楚阴间的规矩后,比之生前,性子还要嚣张肆意。
两家因卷入斗争,跟着一块死下来的子弟也偶尔会跑过去,给刘肇制造些小小的麻烦。
但近来次数少了许多,两个女人提及刘肇和邓绥时,那讥讽的语气也淡了下去。
刘肇就说,“邓绥下令召回了被流放的两家子弟,并将之前抄罚的财产还了回去。”
“她们得了这样的恩惠,自然不好再说风凉话。”
于是刘庆跟着感慨道,“不计前嫌,给予过去的仇人恩惠,这是仁慈的做法,也有利于安抚臣子之心。”
**失败,风波吓的人人悚然,邓绥自然要想些办法,来抚慰他们。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这些大臣既有精力,放在担忧烦恼上干什么,不如沉下心干活去!
“大汉会越来越好的。”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乘着弱水向蒿里荡去。
而在阳世,
整顿了一番朝堂的邓太后,仍旧推行着自己的政策不动摇。
她先是提拔在家养老多年,至今仍存活于世的王景担任新的大司空,随后又让张衡带着近些年太学培养出来的格物人才,前往各地修检水利。
虽然那些灾祸有夸大、人为的嫌疑,但其终究是存在的。
邓绥不会因为对豪强的恼怒,而任性的将之放置一旁,连累无辜的百姓。
接到任命的王景垂死病中惊坐起,拍着胸膛哀叹道:
“活得久有什么用?”
“活得久,这当牛做**日子也会变得更长久啊!”
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要被迫接任大司空这个职位?
上一任的血还没有擦干净呢!
可惜,
反抗是没有用的。
王景心里再怎么抗拒,也只能感恩太后的赏识,然后爬到司空署去发光发热。
只要能活着离职,就是成功!
而张衡那边,则没有太大的想法。
他学了那么多知识,本就是要拿去造福百姓的。
何况太后此前也召见他,对之透过底细:
梳理水利,解决水患,
这对诸夏君子来说,向来是大功一件。
而有功自然要得到封赏。
如此一来,
太后便可以绕开察举制的阻碍,直接以“有功必赏”为理由,提拔太学中的优秀学子,**朝堂中,以丰满自己的羽翼,削弱那些心有不甘,还想着坐在朝堂反朝堂的家伙的力量。
“除此之外,江南之地也需要进一步开发耕耘,用来安置受灾的人口。”
先帝元兴之时,因有意对世家豪强下手,便下令统计了一番大汉的人口数量。
最后登记在册的,足有五千三百余万人。
若算上豪强隐藏的户口,估计也只在六千万左右。
总的来说,
对比起大汉朝占据的辽阔土地,还是有些“地广人稀”的。
因此,
邓绥思来想去,觉得如今大汉的问题,并不在于人多地少,百姓必须为人佃农部曲,才能维持生计。
而是在于能不能让百姓享有一处能安心耕耘的土地。
外面垦荒自然美妙,
但时不时遭遇一波劫匪,一波查抄非法产业的朝廷官吏,以及素来便有的,伪装成劫匪掠夺路人财产的地方土豪……
这实在让普通百姓难以接受。
偏偏,
这样的情况还是盛世之景,
若遇到兵灾之年,无法祈求到一方庇护,那百姓的日子,也不会比西海的同胞们好到哪里去。
那些豪强之所以能够逼迫平民成为自己的部曲,那比起后世佃户还要卑微的存在,便有着这样的缘故。
离开我的庄园,
那下场多半不会美妙。
今汉的野外,
大一统下的严格管理,
可不允许百姓像先秦时的野人那样,快乐的生活在郊野之地自给自足。
赋税、徭役……
孱弱的百姓挣脱不了,只能忍受着上位者层层累加到自己肩上的重担。
这是各地豪强会有意放纵天灾蔓延,制造大量流民的原因。
原本被朝廷登籍造册的百姓流动起来,除了向着附近的庄园汇聚,还能去哪里呢?
开荒也是需要成本的,
灾民连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又谈何垦荒呢?
一定程度上,
豪强们用这样的方式,将一地百姓,与自己紧紧绑在了一起。
这也是他们有胆量对着邓太后发起冲击,乃至于生出废立天子想法的原因。
邓绥带入他们位置想了很久,也觉得着实棘手,明白为何先帝那般聪慧,却还要选择暂时忍让,徐徐图之。
根深蒂固,
是真的根深蒂固。
于是,
思索许久的邓太后,便打算推动江南的开发——
在明帝派王景修好黄河后,今汉的许多人口,都聚集在关东的广大平原上。
论说富饶繁华,也只有蜀中、关中之地可以相较一二。
至于江南,水热也只弱于新夏、中南那边。
长江的脾气虽比黄河要稳定许多,但下手杀害两岸的孩子之时,也从未有过手软。
夏季的暴雨一落下,
长江的水流一涨起,
无数百姓都要去水下咕噜咕噜当鲛人。
是以江南的开发,如今都称不上发达。
当今天下又不是先秦,
楚国人只能窝在楚地,
也不像新夏,跑到哪里都是爆热大雨,
百姓能居住更加富饶安稳的中原,为什么又要去江南地受苦呢?
要知道,
那来自戎洲的梁国使臣访问中央之国时,就有曾南下欣赏风景,却被江南暑热给晒晕过去的经历!
而这样的情况对邓太后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江南广大,
有些地方开发不利,有些地方却是可以的,并且因其后发,还未曾养育出中原那样势力雄壮,目无王法的强大世家。
比如荆州,比如扬州。
邓绥有意将受灾之民迁往这些地方,既加强对江南的控制,也通过拆解百姓与土豪间的关系,从而更好的打击后者。
张衡因此知道自己身负何等重任。
地方灾祸如此之多,
江南若能成为千万百姓安居之所,那所造下的福泽,也不知道会有多少。
他很乐意去试一试,去同江南的天地进行一番争斗。
只是,
当张衡跨过淮水,到达长江以北,较为邻近海边的土地时,
他高涨的雄心便被骤然而来的狂风骤雨给吹的低矮了些。
旁边引路的人就说,“这些年从海上吹来的风水总是如此猛烈,比往常要超出许多。”
“好在鬼神和祖宗庇佑,又有高德道长们提醒,大祸到来之前,许多人都能提前躲到高处去,保住性命。”
“朝廷之后也会下令,减免赋税徭役,并派人租借耕牛农具,重新耕耘田地……不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张衡说道,“我听说海上吹来的风雨,跟太阳的炎热脱不开关系。”
“如果可以解明二者间的关系,对之进行预测,应该能更好的缓解灾情,造福百姓吧?”
对方笑着回道,“能预测自然是好的,朝廷的话终归还是信的人多些。”
高德道长也不是到处都有,每年总有些地方,要么没能及时得到警示,要么便是得到了也不信从,
一场暴雨之后,村子就散了,人也没剩下几个。
对于后者,道长们也没有办法。
他们哪来的身份逼迫一地之人迁移呢?
也只有朝廷官员能这样做罢了。
嗯,
这样一看,
大汉朝的信义还没有像燕国那样崩溃,上下之间还有着和睦。
类似的事情若放在燕国,
甘棠宫的公文才发下去,地方百姓的质疑排斥就跟着来了。
有些人不说话,也并非因为信任甘棠宫。
只是心灰意冷,连公文都懒得搭理,也懒得再去浪费自己的感情了。
张衡没有回话,只看着屋檐之外连成一线,重重砸落于地的雨水,心中估算着江南水利应该如何修建,才能更好更快的舒缓这样的大雨。
就这样,
大汉继续踩着时间前行。
张衡在江南晒得越来越黑,就连口味也慢慢变成了当地人的模样,
坐镇洛阳的邓绥一边同臣子争斗,一边处理着繁杂的政务。
在一次察觉到自己的饮食中有毒物的影子后,邓绥又一次清理了宫廷,并将先帝下放给宦官的权力收回。
她没有大肆启用邓氏的外戚,臣子中不服女君治理的也有不少,如今宦官也不能信任了,
肩上的担子便愈发沉重,压的她逐渐失去了年轻的色彩,变得暗淡起来。
她还没有到老的年纪,但心中却疲惫的不行了。
可皇帝还不够成熟,
一些棘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她不能放松下去,不能让今汉四任先帝所缔造的大好局面,因此而败坏。
“等社稷再安稳些,再还政给天子吧。”
邓绥看着面前新呈上来的,有关地方灾情的奏疏,缓缓叹了口气。
但这样的好意对逐渐成长起来的天子来说,却不能接受。
“太后如此嗜权,朕纵有驰骋之心,也只能困于一隅,仰其鼻息!”
宫殿之中,皇帝刘祜对着自己的乳母王氏,发出这样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