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如凝乳般聚在王府上空,沉闷的光晕照着云襞的深深处,旋即雕刻出屋瓦的阴影轮廓,显出数分倔强来。
陈易与闵宁再无话可说,却也不愿就此离得太远,他们彼此在客院各做各的闲事,以显得刚才的事在彼此心底没有留下隔阂。
陈易数次想开口宽慰,可直言直语地明着去说,作为秦玥的父亲,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可能说得出口,迟迟疑疑的旁敲侧击,又无法动摇闵宁的想法。
试探到最后,连闵宁也意识到他的心念,主动出声道:“陈尊明,你不必再这样了,我自己这一关,我过得去。”
陈易一时哑口无言,说罢,闵宁转身回房,像是练刀练得太过疲惫,要就此歇息,总而言之,就此把陈易隔在门外。
殷惟郢领着东宫若疏,一道一鬼,自王府的廊道处走来。
远远望见那两人生分得意外,像是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殷惟郢难掩喜色地对身边的东宫若疏道:“你说,我一过来,陈易就跟她不对付了,这不是在顾忌我?”
笨姑娘挠了挠脑袋,有些不明就里,好一阵后才在殷惟郢的诱导下道:“…这算吗?”
“自然算。”
女冠随意一声后,敛起神色,眸光清淡地缓步而去,直到陈易抬眼看过来时,她才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夫君你是来找闵宁?”
这时没必要欲盖弥彰,陈易点了点头道:“对。”
“昨夜,闵宁虽喝了酒,却迟迟未睡,想来极疲惫,”殷惟郢敛了敛袖子,随后道:“夫君你可先回去,有什么话,我能代为传达。”
陈易听罢,挑了挑眉头,眸光深敛了一瞬,殷惟郢呼吸一时急促了片刻,随后小声地飞快补充道:“我这一回真没别的心思……”
“谅你也不敢。”陈易嗤笑道。
每回狠狠作弄之后,殷惟郢总会消停安分一段时间,那时的她虽偶有狡黠,却大体百依百顺,处处都能贴到陈易心底的软处,若不是因此,陈易也不可能放过她那么多次。
殷惟郢如蒙大赦,脸色恢复寻常,朝身后托了托手道:“东宫姑娘来找你呢。”
东宫姑娘……陈易闻言挪眼看去。
刚回王府没多久,便又见到那笨姑娘,真不知叫人心情作何,那张漂浮着的鬼脸出现到面前,陈易深吸一气,缓缓道:
“东宫姑娘,那时你该心想事成,回到自己身体里的。”
“那可就不好玩了。”
陈易一下不知说什么,不过既然东宫若疏来了,他略微作想,旋即又想到还在高粱山上的林琬悺。
是时候该去把她接回来了,入南疆这么久,到底是冷落了她。
与秦青洛的小家彻底稳固,就差临门一脚,想来也不会在意自己这一举,而且这小娘还算知书达理,祝莪事务繁忙不在的时候,也能给秦玥启蒙启蒙。
………………
车厢内,林琬悺有些忐忑地坐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
她偶尔抬眸,飞快地瞥一眼对面闭目养神的男人,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去,心跳得厉害。
她是随陈易一道来的南疆,可满打满算,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掰着手指都能数清。
她这个半路跟了他的小寡妇,虽在龙虎山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却似乎从未真正被他放在心上过,像一件可有可无的行李,被随意安置在高梁山上。
林琬悺长于深闺,性子本就迈不开,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挽住这男人那颗看似多情实则难以捉摸的心。
在高梁山那些日子,先是东宫若疏那咋咋呼呼的丫头不见了踪影,后来连一向颇有主意的殷惟郢也悄然离去,只剩下她和婢女秀禾守着空落落的院子,日夜心惊胆战。
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可当真见到陈易亲自来接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别院门口时,那些怨气却又瞬间被巨大的不安和惶惑压了下去,她甚至不敢多问一句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马车一个颠簸,林琬悺身形微晃,轻呼一声。
陈易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又混杂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揽了过来。
林琬悺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里,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秀禾,投去求救的目光。
秀禾却早已极有眼色地将脸转向车厢壁,仿佛对车外的景色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把自己缩成了鹌鹑。
陈易的手掌温热,隔着衣料,近乎随意地在她臂膀、腰侧摩挲着,动作算不得多么温柔。
林琬悺惊得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瞬,可那点微不足道的抵抗到底还是很快便冰消瓦解,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雀儿。
陈易感受到她的软化,低头凑近她耳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这些天…独自待在山上,是不是觉得被我冷落了?”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林琬悺浑身一颤,那直白的问题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张了张嘴,眼眶忽地就有些发热,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飞快地点了点头,最终将脸更深地埋了下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此刻泫然欲泣的狼狈模样。
半晌后,林琬悺才道:“你怎这时才来,接走了她们才来接我?”
话音落耳,陈易微微侧过脸,哪里听不出其中略带怪责的意味,倒不是为此生分动怒,而是讶异,林琬悺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自从龙虎山后,他对她都是强迫为多,抹不开面子的林家小娘也只有半推半就,而无论是事中如何淋漓,事后小娘都是一副不回不应的面色,活像个怎样都不愿屈服恶人的良家**。
不过,她本来就是良家妇女。
微抬眸见陈易看着她,林琬悺一时觉得自己这话越界了,她跟陈易之间的关系,在确认下来前,她隐隐觉得这人痴恋纠缠于自己,所以百般回避,又不愿当真断绝,可当真确认下来后,才发现没这么深。
林琬悺落寞地垂下脸,忽地,陈易直接便啄了啄她的面颊。
小娘都愣了下,侧过脸,便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柔声道:“真觉得被冷落了?是我不好…贞兰。”
听他喊自己的字,还是头一次,林琬悺下意识奇怪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许久后,眼角后知后觉地有了些湿润,她反应过来赶忙抹开,别过脸道:
“你也知道是你不好,你接走了她们,倒不如不来要接我了,把我一辈子晾在山上算了。”
陈易听罢又笑了,这时的林琬悺,的的确确有着其他女子所没有的气韵,自己好色固然是好色,却没有特别中意的性情,想想,家中女子要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该多是一件可悲事。
无论如何,跟林家小娘也算步入到了正轨,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了,自己现在虽然不算太过用情,可一辈子还有很多时间来爱她。
陈易抚起她的手掌,她抽了一抽,发现抽不开,索性便不抽了。
二人便这样静静地相伴了一会,车厢内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彼此渐趋平缓的呼吸。
林琬悺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陈易的沉稳心跳。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迭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完全包裹住她的,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冲淡了先前的委屈与不安。
一旁的东宫若疏兀自不觉尴尬,她飘在半空,双手捧着脸颊,歪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碍事。
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不时微微点头,小巧的鼻翼轻轻**。
这二人的相处,那不像是陈易跟大小殷相处时候的甜味,更像是在吃冰丝丝的凉瓜,时时有着需要回味的苦涩,苦尽的甘来朦朦胧胧,如虚若幻。
东宫若疏不由想,若是她勾引到了陈易,会是怎样的味道呢?
她一时浮想联翩,想得入神,连虚幻的口水似乎都要流下来了。
马车继续在略显颠簸的山路上摇晃前行,二人不知这般倚靠了多久。
多日来的心神不宁和疲惫渐渐涌上,林琬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浓重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她的眼皮子开始不住地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栽进陈易的怀里。
陈易感受到怀中人越来越软的躯体和平稳的呼吸,知道她已困得不行,这时正好,适合把话给和盘托出。
他趁此机会,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耳语的的嗓音缓缓道:
“贞兰,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有孩子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怀中的娇躯猛地一僵。
林琬悺几乎是倏然惊醒,困意被撕得粉碎。
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眸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旋即她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慌慌张张,声音都带了颤:
“什、什么时候的事?我…我还没准备好……名字、名字也没想好……是、是什么时候有的?”
她语无伦次,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又迅速褪去血色,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一时极度慌乱。
陈易低笑一声,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道:“不是你的。”
林琬悺一下子怔住,像是没听懂,茫然地望着他。
陈易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是秦青洛过去有了身孕,早就生下来了,都已经两岁了。”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余车轮轧过路面的碌碌声。
林琬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回来,她垂下眼,轻轻哦了一声,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如释重负,只是无意识地将那方素帕绞得更紧,指节微微发白。
半晌,她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道:“那…恭喜你了。”
莫名其妙地,她忽地有些后悔,甚至怅然若失,
怎么不是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