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惟郢在王府曲折的回廊间缓步而行。
她本想去寻秦玥,略施些关怀,到底是他第一个孩子,无论怎样她也应当关照关照,奈何这王府内院占地广阔、布局复杂,她初来乍到,一时难以摸清。
女冠佯作赏景,姿态娴雅地向路过的一名捧着衣物的侍女询问那秦玥的住处。
那侍女却只是低眉顺眼地福了一礼,口称“奴婢不知”,便匆匆退下了,接连又问了两三人,皆是类似反应,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直接告罪避开。
殷惟郢心下明了,这必是秦青洛或她那位忠心王妃事前有过严令,防着她这外人接近那孩子……
既然如此,强求无益,反倒不如先熟悉一下这王府的布局,日后自有从长计议之时。
她便索性真的信步游览起来,将沿途亭台楼阁、水榭花苑的方位暗自记下。
王府气象恢宏,与她熟悉的京城宅院格局大不相同,更显庄严开阔。
拐过几道月洞门,行至一处稍显僻静的院落附近,她脚步微顿,秀气的琼鼻轻轻翕动了一下。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气味,
像…陈易的气息……
然而殷惟郢知道,昨夜陈易才去跟秦青洛欢好,定然不在此处,既然如此,这里…莫非是他平日在这王府中落脚暂居的客院?
她抬眼细细打量,只见这处院落青竹掩映,布置得倒是清新雅致,朴素中透着古意,与方才一路行来所见的王府主建筑的巍峨庄严颇有些不同。
女冠心下不由一动,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不知陈易是不是为了她,刻意找秦青洛要了这一处客院,或许是吧,他的情意流露,往往在不为人知的微末处……
她缓步深入院中,想看得更仔细些。
院内寂静,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正观望间,她忽然察觉到身后似有极轻微的异动,气息与这院落的沉静格格不入。
殷惟郢心绪宁定,并未惊慌,只从容转身。
只见一张故作狰狞的鬼脸猛地凑到她眼前,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不是东宫若疏又是谁?
殷惟郢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语气平淡无波道:“东宫姑娘,你怎会在此?”
其实她对东宫若疏的出现并不十分惊讶,以陈易那恨不得将相识女子都护在羽翼下的性子,既回了王府,自然不会放任这笨姑娘在外不管,哪怕他们之间似乎至今还未曾真发生过什么。
东宫若疏见没吓到她,顿觉无趣,挠了挠脑袋,反而一脸惊奇地反问:“殷仙姑?你怎么在这里呀?是陈易接你下来的吗?”她眨巴着眼,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那他怎么不接林夫人?”
殷惟郢心中即刻了然,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轻声道:“林妹妹入门日浅,在他心中…份量终究尚轻些,一时顾及不到也是常情。”
东宫若疏点了点头,觉得确实有理。
女冠此时恰好好处话锋微转,显得极为自然体贴,“不过既然东宫姑娘你提到了,那我回头便去劝一劝他,总不好厚此薄彼。”
其实多她殷惟郢一句,少她殷惟郢一句相劝,都不会影响陈易的想法,他的性情本就如此,绝不会漏了哪位牵挂过的女子。
但以东宫若疏这藏不住话的性子,不消多日,必定会咋咋呼呼地全说与林琬悺听,到时候,这份人情自然就算在了她殷惟郢头上。
日后即便那林琬悺有心与她争些什么,至少明面上也得念着她这大夫人今日代为出言的恩情。
一念及此,她不禁为自己这顺手推舟的精妙手段暗自颔首。
东宫若疏果然毫无所觉,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眼睛一亮,飘着凑近殷惟郢,虚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殷仙姑,陈易是不是回来了呀?我这几天都没吃饱,饿得厉害,非常想他。”
她语气格外认真。
殷惟郢闻言,眸中闪过疑惑,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来无非是这笨姑娘又犯了什么痴。
虽然跟这笨姑娘八字不合,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笨姑娘哪一天说不准就跟陈易又有什么了,殷惟郢哪怕不愿,可到底还是要防这一手,想了想后道:
“嗯,我这就带你去寻他吧。”
………………
原来秦青洛宽阔而健美的脊背,也有这般放松柔软的时候,尽管线条依然凌厉,处处有肌肉的硬块堆积,可纵使如此,也比之前软和太多。
许是秦青洛身材太过高大的缘故,陈易一下觉得整个人仿佛要凹陷下去似的。
一时之间,虽然彼此没有话语,却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不知是否是因昨夜太过疲惫,今早一起又牛刀小试,陈易眼皮上卷,困意席卷而来,他也随之由衷地放松下来。
这在几年前是不会有的,那时自己与秦青洛虽有肉体之欢,却往往是秦青洛做肉体,自己在欢,时时能见这女子王爷最后眸光失神,本就尽碎的武意心境更遭自己反复碾压。
陈易往往会犯犹豫的老毛病,偶尔会想说些体己话,可那时却到底说不出口。
因为自己隐隐约约知道,对于那时的秦青洛,说了不仅没有意义,还会适得其反,把她越推越远。
陈易疲倦地阖上双眼,昏昏欲睡,感受到身后即将进门的侧妃渐渐失力,秦青洛微敛蛇瞳,再不犹豫,一下浑身发力把他给甩了下来。
天旋地转,砰地一声,陈易给摔到了床下,腰背生疼,抬头一看,便见到秦青洛面无表情的冷视,
“你还想趴多久?”
陈易呵呵一笑,倒也没有计较,慢慢起身,从昨夜到今早,饶是他,都吃得有点饱了。
他不再多言,随意拾起一件衣裳披挂在身上,便起身去外间洗漱。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驱散了些许残留的睡意和缠绵的气息,对镜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心下已有了计较。
眼下最紧要的,是去找闵宁。
刚刚踏出卧房,转身就去寻另一个女子,这事若放在旁人眼里,要么是多情得疯癫,要么是妥妥的薄情寡义。
虽然刚刚才从王爷的卧榻上下来,可安慰吃醋女子这事,最重要就是不辞劳苦,可以等她冷静后再宽慰安抚,予以山盟海誓,但绝不能留下伤疤,不能就此冷落她。
陈易知道,一旦那种被弃之不顾的感觉生根,再想拔除就难了。
想到“冷落”二字,他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些。
尚在高梁山上的林琬悺……终究还是要找个时间去接她下来,还有…兀然间,东宫若疏那张略显呆笨的脸庞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陈易下意识皱了皱眉。
该死……怎么会突然想到这笨姑娘?
莫非是她当时的心想事成作祟?
陈易甩甩头,将这些杂念暂且压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闵宁。
信步走出王爷寝殿的范围,清晨的王府已有婢女在洒扫,他转了几圈,来到客院附近,远远地,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前的空地上走桩练刀。
是闵宁。
她的动作不像平日那般大开大阖、劲风凌厉,反而少有地和缓,一招一式间仿佛拖着无形的牵挂。
但那柄单刀在她手中依旧稳定,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呜咽声,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束在脑后,额角可见细密的汗珠,也不知已练了多久。
陈易放缓脚步,缓缓靠近,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是直接唤她,还是先静静看一会。
没想到,倒是闵宁先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她并未立刻停下动作,而是完成了一式凌厉的劈砍后,才还刀入鞘,转过身来。她的脸颊因运动而泛着红晕,呼吸略促,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那清亮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看着陈易,扯了扯嘴角,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却尽量显得平常:
“你酒醒了?劲头…过去了?”
陈易脸色微微一顿,不知她是否是在一语双关,也就笑了笑,应声道:“是醒了。”
闵宁微挑眉头,倒没有自讨没趣,去问陈易昨晚如何,以显得她过分在意。
可她直来直去的性子,陈易如何不知道,既然她不问,便意味着她其实心底极其在意,只是不好开口罢了。
“你斩蛟用的是剑,怎么练起刀来了?”陈易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呵,还不是为了教我傻徒弟?练剑先使刀准没错。”
庆梨?
陈易一下便想到那个小女孩,虽然只是见过几面,但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稍微回忆下,那个叫庆梨的小女孩,曾经似乎也是殷实之家,后来却是家破人亡,许是因物伤其类,彼此间有所共鸣,闵宁才会收她为徒吧。
陈易正想再问问关于那小徒弟庆梨的事,闵宁却已转过身,再次沉浸到走桩练刀之中。
她手中的单刀划破空气,发出沉稳的呼啸声,刀光织成一片绵密的网,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也无形地将陈易隔在外围。
陈易几次试着挑起话头。
“昨夜…”
“嗯。”刀锋掠过,带起一阵风。
“那秋露白后劲是不小,上好的酒,虽然我喝不太出来……”
“是么。”她脚步变换,刀势回环,语气平淡。
“你…昨夜休息得可好?”
“还好。”
她的回应简短得像刀削下的木屑,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刀尖,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陈易有些纳闷,心下嘀咕,这可不像是寻常闹别扭的样子。
若真是气头上,以闵宁的性子,要么直接横剑相向,要么冷言冷语讥讽几句,绝不会是这般…近乎疏离的平静。
她像是在极力克制住,维持着平静。
他蹙眉看着,目光随着那来回往复的刀锋移动,那刀法看似基础,一招一式却沉凝无比。
忽然间,他眼皮一跳,猛地辨认出来,
那是斩蛟刀法。
那傻徒弟哪里是什么庆梨,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陈易自己!
以剑传心……
有些时候,有的心意难以启齿,无法诉说,有的决断下起来容易,说出口却千难万难……
陈易心头一震,再无疑虑,猛地踏步上前,看准刀势回转的一个间隙,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格挡,而是以巧劲精准地贴上了刀脊,轻轻一按一引。
嗡…
刀身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鸣。
闵宁手腕一住,刀势骤然停顿,她并未挣脱,只是保持着那个发力被止住的姿势,微微喘着气,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回避,在这一刻都被这轻轻的一按所截断。
种种回忆如潮水般再度向闵宁涌来,京城时的旧事、家破人亡的痛楚、江湖漂泊的孤寂、与陈易一路走过的日子、昨夜那惊鸿一瞥的小家…复杂的心绪在她眼中翻滚,最终都化为一抹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黯淡。
她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良久,她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
“…你明白了吗?”
陈易顿了下,却笑道:“我不明白。”
“…你其实是明白的,不必佯装不懂。”闵宁也跟着勾起嘴角,“说再多好话,我也不信你。”
她试着抽回刀,可陈易指尖却蔓延起连绵的剑意,钳住了刀锋,使她抽之不及。
闵宁平静道:“我已做好决定了。”
“什么决定?”
“这一次,便把你先让给她算了。”
陈易顷刻不知话从何而出,对闵宁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有多么艰难,当年曾在京城最高的戍楼上迎风灌酒,她兴致勃勃地纵谈往后江湖,过往的事都了却,未来在她面前徐徐铺展开来,她大胆地要往前走,却不是就此不回头。
她会为他回头,再成了一个大侠之后。
为此,
像是江湖上一个即将远行的游侠,往往会把父母留下的遗物押给心上人做信物,她把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交给了他,留下一丝永远无法抹灭的牵挂。
陈易捻着刀锋,一时失神,忽然觉得很虚幻。
闵宁却是再一次勾唇笑了笑,她一面归刀入鞘,一面平静道:“怕什么呢,又不是不娶你,只不过…不是第一个娶你罢了,我都不嫌弃。”
归刀后手松了一松,刀往下滑,闵宁猛地握住,低头才发现刀刚刚偏了几寸,没有对入鞘中。
心…确实有些乱了。
陈易默然地立着,路上想好的山盟海誓说不出口,仿佛如梦幻泡影般脆弱,心绪一下复杂得难以言喻。
自碰见闵宁以来,除了最开始斩蛟的意气风发,她便一直为他让步。
他也一直为此庆幸,也不占便宜白不占,她让一步,他便进两步。
但其实他知道,在心底,她比任何人都想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对他有着如男子对女子般强烈的占有欲,像是远行天涯海角的游侠,哪怕扬名立万,也忘不掉村头会扬起红彤彤笑脸的少女。
这个时候,他反而希望闵宁的想法激烈些,行为也冒险些,甚至哪怕是到时直接劫亲也好,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闵宁心意已决,除非心想事成,否则以她的性情,都不会行此不义之举。
闵宁低垂着眼眸,重新归刀入鞘,这一次入得很准、很稳,像是就此心无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