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那么一刹那。
陈易的指尖也旋即停住,脸色一下僵硬起来。
夜色昏黑,灯火飞扬,熏香迷离,最好不过此时一龙双凤,一个字鸾皇,一个有双丹凤眼,陈易刚刚推杯换盏之际,还想着这多么映衬“颠鸾倒凤”这个成语。
都已经把女侠推到榻上了,殷惟郢都侍立在床边,忽然来一句问,饶是这么厚脸皮、吃过见过的陈易都惊得哆嗦了一下。
所幸的是,后康剑没有丢分,并未因此一时落入下风。
闵宁直直看着他,双目炯炯,想了一想,伸出手,轻轻把握住了他的剑柄。
陈易猛回过神来,知道此刻反应越大,留下的把柄便越多,与其如此,倒不如理直气壮一些。
“…是,的确不错。”陈易顿了顿,沉了些声道:“我早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的确有个孩子,这也不是不正常。”
闵宁闻言,一时低眉不语,手仍虚握着后康剑,似是舍不得,又不知是不是真舍不得,她英气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那胸腔似乎有些发紧,以至于胸脯都有了些不一般的弧度。
陈易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正待开口将这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甚至想顺势将话题引回那被打断的旖旎上,
“孩子娘是谁?”
闵宁的声音不高,却如剑锐利。
陈易一时犹豫。
他的犹豫,让闵宁也一时恍神,她下意识地去问道:“是…王妃祝莪的吧。”
从前尚在京城时,闵宁便无意间撞见过陈易与安南王和王妃非同寻常的关系,秦青洛亦是女扮男装,故此膝下无子女,因而向陈易借种,闵宁那时看在眼里,刺在心头,只是碍于自己不如陈易,一直都说不了什么。
殷惟郢虽然隐晦地将此事当作惊天秘密告知,但对于此事,闵宁尚且能接受。
这事她不是不知道,她一直知道,那时王妃有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不知为何…安南王秦青洛那时会跟陈易大打出手,有这般大的反应……
只是那王妃祝莪的话,那便还好……
若是如此,这孩子便会作为彻彻底底的秦家人培养,而有秦青洛这名义上的父王在,陈易这生父哪怕再想亲近,都始终隔着万水千山。
他的心就不会留在南疆。
至于自己,也不会干涉此事,更不愿牵涉其中,倘若到了万不得已,譬如江湖上常见的家道中落,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家中几百口人作鸟兽散,唯有几人留存的时候,闵宁也可看在她留着陈易的血的份上,收她为徒。
陈易却没有回答,反而有些错开了目光。
闵宁微微一滞,目光盯紧陈易,问道:“难不成,是你看中王府哪位侍女留的?”
陈易仍不回答,既无点头也无摇头。
“是…”
一旁的殷惟郢按捺不住地出了声,话临到喉间又顷刻犹豫,陈易旋即扫了他一眼。
女冠在他目光扫来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她便低垂着头,努力将自己缩成一道无声的影子。
陈易收拢视线,眼下不是跟殷惟郢计较的时候,他缓缓道:“是秦青洛的……”
秦…秦青洛……
安南王,秦青洛?
闵宁登时一定,丹凤眼缓缓瞪大,嘴唇嗡嗡而动,久久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许久之后,她才兀然笑了,笑得没声音。
手甚至放开了后康剑柄。
陈易此时也不可能有兴致,他缓缓坐下,便看着闵宁,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只有一句:
“这事…比你想象得要复杂点。”
闵宁不言不语,继续沉默着。
卧房内的空气像是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烛火偶尔噼啪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更衬得死寂无声,熏香的气息还在弥漫,却失了暖意。
陈易坐在桌边,看着沉默如石的闵宁,心绪繁复如乱麻,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扫过角落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是你告诉她的吗?”陈易的声音不高。
殷惟郢心里咯噔一下,身体猛地绷紧,她不敢抬头,交迭的手指用力绞着道袍的袖口,指节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含糊的、不成调的细碎音节。
她一时怕极了。
陈易看着她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并未斥责,只是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疲惫。
“…这事,我的确不该想着瞒她。”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低了些,“只是……不知如何去说。”
闵宁听着,一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沉默着,英气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种种情绪翻涌。
秦青洛…那个与她性情相投、同样刚烈骄傲的安南王,不是王妃,而是她…与陈易育有一女?
尽管早有准备,可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汹涌。
她想起与秦青洛在京城不多的交集,那份微妙相惜……这关系,一下子变得极其复杂。
就在闵宁思绪纷乱之际,一旁静立的殷惟郢,在听到陈易那句“不该瞒她”时,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亮了一瞬。
他瞒着闵宁,却…大大方方地不瞒着自己?
这微小的差别,像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火星,让她那颗被恐惧和不安攥紧的心,骤然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和……
殷惟郢眸里一瞬流光,
既然如此,可见家里…她还是能做主的……
陈易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闵宁身上,若是她此刻摔门而出,怒斥他无耻,甚至拔剑相向,倒也是合情合理,他……大约也只是挽留。
不知为何,面对闵宁,他总比其他女子多一分平等,也多一分任其来去的自由,或许是她那身从不依附于人的侠气使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陈易以为她即将爆发,甚至暗自提防时,闵宁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
她抬起头,脸上那凝重复杂的表情竟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玩味的笑意。
她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怒极反笑,那笑容里甚至透出几分真实的兴味。
“呵,”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丹凤眼斜睨着陈易,“我倒是很好奇了。”
陈易微微一怔。
闵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匪夷所思道:“这个叫秦玥的小姑娘,爹是你陈易,妈是她秦青洛……到底是个什么种?”
这问题太出乎意料,饶是陈易也愣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龙种?”
“噗,咳咳!”闵宁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旋即爆发出一阵极其爽朗放肆的大笑,“哈哈哈哈!龙种?陈尊明,你可真敢说!”
江湖儿女,骨子里本就藏着几分对天家贵胄的疏离和不屑,何况这南疆本就是山高皇帝远、叛逆横行的地界,闵宁只觉得这话荒谬又贴切,反倒冲淡了心头的郁结。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易,补充道:“是龙种就有意思了!我倒是真想收她为徒,看看这‘龙种’能长成什么模样!”
收徒?
陈易这下真的愣住了。
他看着闵宁眼中毫不作伪的兴趣和跃跃欲试,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这女侠……思维跳跃得也太快了,她一直想收他陈易为徒未果,现在居然直接瞄准了他女儿?
这是打算把他们父女俩一锅端了,全包揽在她“闵大侠”的门下?
一个周依棠包揽了他和殷听雪母女……夫妻?现在又来一个闵宁想包揽他和秦玥这父女?龟龟……这要是哪天周依棠和大成的闵宁碰上了,为了争他这“师徒名分”大打出手……
那场面,陈易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想得倒美。”陈易嗤笑一声,带着点无奈。
“我如何不能想?”闵宁眉梢一挑,英气勃勃,带着几分挑衅,“如今我可是能跟你陈尊明分庭抗礼了!”
她说着,身体又朝陈易靠近了些,那股子属于女侠的,混合着汗味和淡淡酒气的灼热气息再次扑面而来。
陈易看着近在咫尺的的挑衅笑脸,眼神暗了暗,故意压低声音,“哦?分庭抗礼?闵大侠,口说无凭啊……等会儿试试?”
“试试就试试!”闵宁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甚至主动伸手搭上了陈易的肩膀,指尖带着薄茧,微微用力。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溅,方才那僵持到冰点的气氛,竟在这你来我往中,不知不觉地慢慢消融,一丝带着火气的迷离感,又开始在空气中悄然滋生。
这时,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殷惟郢,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脚步极轻地、试探性地朝他们挪近了一小步。
她微微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陈易。
陈易察觉到她的靠近,侧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算不上多温和,只是没有之前的冰冷,殷惟郢心头一紧,立刻又畏缩地垂下了眼帘,身体微微后缩,像是受惊的兔子,又有些像一开始的殷听雪。
然而,不等陈易说什么,闵宁却先开口了。
她并未看殷惟郢,目光仍钉在陈易脸上,虽然她与殷惟郢素来不对付,却道:“喂,陈尊明。”她用下巴点了点殷惟郢的方向,“这位…好歹也是与你相识已久,又……成婚了,”
她说到“成婚”二字时,语气微微一顿,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岂能这般一直冷落着?忒不地道。”
陈易眉毛一扬,没想到闵宁会突然为殷惟郢说话,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闵宁:“嚯?闵大侠这是要掺和下官的家事了?”
闵宁迎着他的目光,丹凤眼一瞪,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江湖人的蛮横,“掺和了就掺和。”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而粘稠起来,熏香似乎又暖了几分。
陈易眯起眼眸,欺压过去,撕扯衣衫,而闵宁也不甘示弱,反手拨弄起后康剑。
他撕扯衣衫的力道越大,闵宁的手速便越快,
“行侠仗义,不问恩仇,这一回,我要为这景王女出一次头。”
殷惟郢眸光微转,不知怎么,看着他们虽然是做那事,听到这句,心底竟还是微微一暖,可又还是有些吃醋,但想想,闵宁这一回竟为自己出头,委实少有,那便默念太上忘情法压过去就好。
这一小小的修罗场,无声间就这么化解了。
房屋之间,嬉笑声愈来愈小,变作些许轻微的喘息,
“陈尊明,”
闵宁抖地扯住陈易的肩膀,用力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随后松开,双手向上,做出一副伸懒腰的姿势,
“好好上我。”
………………
清亮的月光透过昏黄的窗,洒在褴褛的衣衫上。
一女侠一仙子,女侠要行侠仗义,仙子则仙风道骨。
闵宁说是为了殷惟郢出头,也是给陈易让了一步。
曾经,陈易也为她让了许多步,她这一回,不想让他太难做。
她让一步没什么,只是……
她必须是压在殷惟郢身上。
女冠倒也不跟她计较,闵宁到底帮了她,而且正是得势的时候。
“我今天有些想泡茶,”陈易抵靠在闵宁肩上,笑意盈盈地问道:“要不你问问她,什么是菊花茶。”
殷惟郢倏然脸色飞红,唯有默念太上忘情法。
闵宁瞪大眼睛,疑惑问道:
“什么是菊花茶?”
殷惟郢咬了咬牙,附耳小声地又说了一遍,
闵宁眼睛瞪得比先前还大,
“他玩得这么…下流吗?”
“…比这还下流的…都有,啊!”
话语戛然而止,
一片旖旎,万物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