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龙的一句话,让周奕的心瞬间一沉。
但还是诚恳地问道:“李局,是因为规定问题吗?”
李凌龙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你先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周奕坐下,想听听他怎么说,看看这事儿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看你也发现了吧,我们当地的很多同志,在工作上的态度是比较散漫的,就比如说西坪沟这案子的情况,基层派出所也不注重保密性。”
“当然,我不是针对你啊,毕竟你也是警察,你知道了也没什么。”
“可他们能透露给你,那就也有可能透露给别人啊。无论是对舆论影响,还是对案件侦破,那都是不利的。”
“所以这其实是组织纪律上存在的很明显的问题,而且这不光是一个派出所的问题,是一种大家习以为常的风气。”
“这种风气肯定需要整顿和改善,但问题就在于,咱们这地方穷,不像经济发达地区那样福利待遇那么好,改善不能下猛药,否则就会影响到整体工作的稳定性。”
比起前面的客套,李凌龙这几句话才算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他说的没错,大问题没有,但有些习以为常的小问题得改。
可越是经济发展落后的地方,观念和意识就越闭塞,这和职业无关,和所处的生活环境有关。
不是让这里的公安机关全部看齐首都、海城这样的一线大城市就可以的,而是需要因地制宜。
所以李凌龙才说不能下猛药,因为逼急了,下面集体闹起来的话,责任还是他的。
“李局,这个我明白,这里的情况确实需要循序渐进地改善。”
李凌龙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看出来了是吧?”
“嗯。”周奕盲猜,以这位李局长公安大学的学历,他最希望干的,应该是引入更多年轻的高学历高素质的新警察,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体制内,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确实比较有恃无恐,这个也是很常见的现象,无需刻意去美化。
去把这些人的性子都拧过来,那费劲费大了。
但问题是,这里穷啊,哪有这么多预算去给你扩充编制,去招聘人才啊。
所以这位李局长的处境,是有些尴尬的。
“李局,我斗胆问一句,您说参与调查这件事不能答应我,是不是怕其他人有意见啊。”
李凌龙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们这位周队长啊,资历老,脾气爆,如果我直接把你塞进这案子里,他的反应肯定是最大的,到时候受气的还是你。”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该说的都说到了,但又不点明。
言下之意就是,我还不如就黄牛乡这案子写报告呢,没必要为了把你塞进这案子,和周队长闹不愉快。
一般情况下,只要老干部不公然挑战新领导的权威,新领导是不会主动和这些老同志们产生摩擦的。
虽说上一世周奕也没混好,但那是性格和思维模式的问题,至于这些道理他都是能看透的。
可这么一来,自己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
“李局,我觉得……”周奕还想争取一下。
刚开口,李凌龙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稍等下啊。”李凌龙说着接起了电话,“啊,什么情况?”
周奕听不到话筒里的声音,但是看见李凌龙的表情明显凝重了起来,知道八成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那周队长现在情况怎么样?没大碍吧?”
“哦,那就好,那就好。”
“行,我知道了,你们保护好现场,我亲自过来主持工作。”
挂上电话,李凌龙和周奕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这说曹操,曹操就……”李局长无奈地说,“周队长在西坪沟的采石场做现场勘查时,不慎摔了一跤,大碍应该是没有,但可能右腿骨折了,现在已经送县医院了。哎,五十多的老同志了,哪儿伤得起啊。”
说着便要往外走,因为刚才电话里说了,他要去现场。
单从他前面亲自去审张根生就知道了,这位李局长办事风格确实雷厉风行。
周奕也跟着他往外走,反正对方没说不让他跟着,他就装傻得了。
虽然李凌龙没说其他信息,可单凭“现场勘查”这四个字,周奕就已经有了判断。
西坪沟的采石场,应该是发现尸体了。
而且很可能就是失踪的马伟昌。
因为之前周奕了解了苗根花家的特殊情况后,问过赵亮,有没有去采石场找过孩子。
赵亮的回答是找过,但没有。
所以尸体不可能是葛芳芳的,也不可能是弃尸。
本来就找不到,现在警察都介入了,突然再转移尸体,完全不符合逻辑。
因此八成就是马伟昌了。
不过周奕现在还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死的会是马伟昌呢?
他跟着李凌龙往外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李凌龙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反应过来了啊。
周奕不等对方开口,赶紧问道:“李局,是不是马伟昌死了?”
李凌龙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眼球不由自主地往左上方移动了下,这是一个提取记忆的典型反应。
他在回忆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有没有说漏嘴。
当他确定自己没有说过什么之后,他又马上联想到了张根生的事情。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伙子能抓到张根生,并不是纯粹的运气好。
“你前面说,你对西坪沟的这案子很了解是吗?”
周奕立刻回答:“基本情况我都知道。”
李凌龙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那你先跟我来吧。”
“好!”周奕大喜,这就算是默认了啊。
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那位周向东队长摔得还真是时候。
他要不摔这一跤,这位李局长铁定不会带自己去现场。
毕竟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其实是很突兀的。
但他真的很想搞清楚,西坪沟这案子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以及,葛芳芳这个小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
李凌龙说完,箭步流星般往外走。
周奕已经习惯这位年轻局长的风格了,马上快步跟了上去。
李凌龙没有喊其他人,而是直接自己开车。
车刚一起步,他就对周奕说:“你把你了解到的案情,以及你的分析,在路上跟我说一遍。”
警车驶出县局大门,老赵有些纳闷,局长怎么带着周奕出去了?
但是更纳闷的人不是他,而是停到县局外拐角处的那位老爷车司机,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哼着歌呢,突然就看见一辆警车从前面开过去,车里坐的人,不正是周奕吗?
“嘿,怎……怎么走了啊?”他赶紧开门下车,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警车绝尘而去。
“这……”司机冲着警车远去的方向大喊道,“我没上车啊!喂,我没上车啊!”
……
路上,周奕向李凌龙说明了案情的过程,也相当于是在整理自己的办案思路。
葛芳芳是七月二十二号这天傍晚失踪的,距离今天已经是六天整了。
正常情况下,低龄儿童在无明显被害迹象的情况下失踪,通常优先考虑的是意外和拐卖。
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这两个可能性,但周奕把自己之前的分析,以及后面陈所长又去西坪沟搜查一些重点区域的信息,都向李凌龙说了。
李凌龙点头同意他的判断分析,让他继续。
周奕说,在基本排除意外和拐卖后,自己就把方向锁定在了有预谋的故意杀人上面。
并把思路提供给了沙草镇派出所,昨天派出所的同事去找了苗根花和马伟昌。
周奕模糊了信息,只说自己知道苗根花和马伟昌说了什么,有什么反应。
并没有说自己亲口问了,并且接触了。
不过李凌龙倒没什么特殊反应。
本来,从苗根花和马伟昌的口供里,所有嫌疑都指向了苗根花的初恋男友史健。
这个人年近三十,却依然不务正业,居无定所。
而且大概率在苗根花丧夫之后,和她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不正常、非公开的男女关系。
后来苗根花和马伟昌假结婚,然后又假戏真做成了真夫妻。
这肯定直接导致了,苗根花和史健断绝了原本的关系。
这对史健而言,应该算是奇耻大辱了,毕竟这种混混是最在乎面子的,何况女人也没了。
所以挟私报复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你认为,是这个史健为了报复苗根花,先杀了她六岁的女儿葛芳芳,然后又杀害了她的现任丈夫马伟昌?”李凌龙问。
周奕这番话,思路很清晰,讲述过程也言简意赅。
但李凌龙的感觉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这案子未免太简单了。
这案子是今天上午,沙草镇派出所再次报上来的,因为案情开始变得复杂了,又是**又是失踪的,所以县局刑侦大队就正式接管了。
不过毕竟刚接过来,他也没有过问,只知道周向东带着人马去西坪沟了解案情了。
再后面,就是老赵来找他,说有个从宏城来的年轻警察抓了个杀人犯送过来。
所以他是属于知道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但并没有了解得这么详细。
他虽然不是搞刑侦工作出身的,但听到亲妈**,继父下落不明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这案子不太对劲。
虽然这个史健确实很可疑,但给他的感觉是这个人和案子的关联不够紧密。
周奕如果只是这么顺藤摸瓜的逻辑,让他有些失望。
“不,李局,我并不认为史健是凶手。”周奕笃定地回答道。
“哦?为什么?”
“我主要有三点看法。”
“第一,葛芳芳是在村里失踪的,而且失踪之前的行动路线是存在偶然性的。小孩子玩多久,从哪条路回家,会不会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走,这些是很难预判的。而且村子本身应该不大,天也没黑,葛芳芳一个人走回家的时长大概不会超过十分钟。”
“在这种情况下,史健想通过长时间的盯梢寻找绑架的机会,且没有目击者,这基本上不可能。”
“第二,马伟昌昨天是明确向派出所的民警提出过,他怀疑是史健对葛芳芳图谋不轨,意图报复苗根花。在这种情况下,马伟昌对史健是抱有警惕心理,甚至敌意的,史健在目前的情况下想杀害马伟昌的成功率很低。”
周奕现在还不清楚在采石场发现的马伟昌的尸体,到底是怎么个死法,但不管是怎么死的,被史健杀害的可能性太低了。
“而且马伟昌是有车的,两条腿的史健怎么可能盯得住四个轮子的马伟昌呢。”
李凌龙微微点头,但是没说话。
“第三点,就是苗根花昨天晚上的**行为,非常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李凌龙也有这感觉,但没想透里面的蹊跷。
“苗根花是因为女儿失踪后,身体不适才住院的。但我留意过,医生给她开的就是普通的葡萄糖,属于可挂可不挂的东西,八成是苗根花自己坚持说不舒服,但医生又查不出来什么,所以就开了点葡萄糖。”
当周奕说道“我留意过”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发现李凌龙余光瞥了自己一眼。
这才明白过来,破案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
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可能不代表什么,但她当时在医院的精神状况,实际上并不差,只是她表现得好像不太好一样。”
李凌龙问:“所以你怀疑苗根花去医院是装病?”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实际上,女儿失踪,生死不明,这种情况下除非是身体遭受巨大精神打击实在撑不住了,否则作为母亲一般是会坚持留在家里等消息的。”
“同时,人在不安和紧张的时候,处在熟悉的环境下是更容易有安全感的。”
“当然,我们就当她这个人比较矫情比较作,坚持要去医院。或者是马伟昌爱妻心切,坚持送她去医院。”
“但她干了两件事,很反常。”
李凌龙问道:“一件是**?另一件是什么?”
周奕一愣,反问道:“李局,您不知道前天晚上,一个疑似史健的男人去医院找过苗根花吗?”
这话把这位年轻的县局局长吓了一跳:“还有这事儿?”
周奕不知道是赵亮他们上报的时候,信息没给全,还是暂时李局长没了解到这么细。
总之,他把自己是如何发现史健可能去医院找过苗根花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凌龙不禁暗暗赞叹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老刑侦也不过如此,怪不得能把这个逍遥法外了十年的张根生给揪出来呢。
“如果可以确定来找苗根花的这个男人,就是史健的话,那史健确实就不存在嫌疑了。”李凌龙琢磨道,“看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断过啊。”
对于他的看法,周奕并没有出言赞同,因为在他心里,还有更为极端的猜测。
“我觉得既然史健前天傍晚还出现在县医院,那他的行踪就不难找,估计周队长应该已经安排下去了吧。”
“嗯,那**呢?这个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关于苗根花**这件事的异常之处,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死法相当不保险。”
“不保险?什么意思?”
周奕解释道:“**的人,一般就两种情况,要么是不想活了,真的一心求死。那**的方式其实有很多,跳楼、跳河、割腕,哪种都比吃**死得快。”
“她明知道自己在医院里,还选择在病房里偷隔壁的**来**,这种死法就相当不保险,因为被救的几率非常大。她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这也是周奕之前听到赵亮说,苗根花在医院里吃****时觉得奇怪的地方。
“第二种,就是不想死,想发泄情绪,或者用**作为要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也是大多数闹**的人的真实写照。”
“可问题是,苗根花的**又是偷偷摸摸的,她既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把马伟昌喊过来闹一闹。如果不是隔壁床家属发现的话,说不定她还真就**成功了。”
“当然,我也不知道六片**能不能吃死人啊。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她**的动机完全不明,也没发现葛芳芳的尸体,她好端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呢?”
李凌龙沉吟片刻问道:“这个苗根花现在还在县医院吗?”
周奕尴尬地笑道:“李局,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李凌龙恍然大悟:“怪我,不知不觉就把你当我们县局的人了。所以,这个苗根花应该是隐瞒了什么事情,关于葛芳芳失踪的原因。”
“对!苗根花肯定没有说实话,她是本案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李局,我建议先把苗根花控制起来,防止再出现意外情况。”
还有一些话周奕没说,因为纯属猜测,没什么逻辑支撑,他怕说出来吓到这位局长。
他在怀疑,苗根花可能和葛芳芳的死有关,她可能从一开始就知情,甚至不排除参与了杀害葛芳芳的犯罪行为。
至于原因,他暂时还想不到。
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母亲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毒手的。
这和东海小区唐雪的案子完全不是一回事,唐雪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没有名字、没有人生,对唐雪而言那就是一个模糊的东西,是一团活的肉而已。
可六岁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会哭会笑会闹,会说妈妈我好爱你。
他不敢去想象,一个母亲是怎么可以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毒手的。
那还是人吗!!!
所以先把人控制起来,然后好好审。
苗根花就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农村女人,不可能很难对付。
就算是撬也能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李凌龙一指前面说:“马上就到西坪沟了,一会儿我派人先照你说的办。”
周奕点了点头,视线往前远眺。
和杨家屯、团结村不一样,这两个地方的地势相对比较平坦。
可前面的西坪沟,地势起伏得就厉害多了,放眼望去前面有不少高高低低的山和坡,但和云霞山不一样,这些山和这片土地一样贫瘠,除了稀疏的树木,就是石头。
警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因为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不平。
在一群不怎么高的山围起来的山坳里,有个小村落,就是听了很久,却第一次见到的西坪沟。
但采石场并不在村子里,而是在村子的后山,所以还需要穿过村子。
不过好在他们的警车刚到村口,周奕就看见有一名穿警服的民警已经等在了村口,见到车子,立刻迎了上来。
“局长,辛苦您了,周队让我在这儿等您。”跑过来说话的这名警察,跟李凌龙的年纪差不多,国字脸,相貌比较偏粗犷。
“送周队去医院了吗?”
“去了去了,他还犟着不肯去呢。”对方突然看见了副驾驶的生面孔,疑惑地问道,“局长,这位兄弟面生啊。”
李凌龙看了周奕一眼,随口说道:“这是周奕,他是……市里面来帮忙的。”
周奕赶紧跟对方打招呼,同时赞叹李局到底是当局长的。
他说市里面,那别人自然以为是本市市局派来的了,也就无需过多解释周奕的身份了。
可李凌龙也没说谎啊,宏城的市局,那也是市里面啊。
“现在现场情况如何?确定是马伟昌的尸体吗?”李凌龙问。
“确定了,村长他们都认过尸了,现在初步判断,这个马伟昌可能是**的。”
周奕和李凌龙同时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