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从李凌龙口中得知,本市是没有法医的。
想想也正常,法医是极度稀缺的资源,八九十年代经济落后地区没有法医不意外。
所以一般情况下,遇到命案的话,他们要么是从隔壁大城市打报告借调,不过就得排队等着,要么就是去医院找专门配合警方工作的专业医生来协助。
但是医生和法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毕竟一个医活人,一个医死人,专业度和看问题的角度都会有所不同。
如果是特别重大的案情,比如碎尸、焚尸之类的大案子,那就会移交给本市的市局,然后市局再向省里上报,由省里调度安排专业法医来做尸检。
只是李凌龙说这样的案子,他们这儿极少遇到。
听到这话的时候,周奕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下。
仔细想想,宏城好像是有点多事之秋的样子啊。
莫非是宏城的风水不太好?
前面根据周向东的要求,在村口等局长的国字脸警察叫杨川,是刑侦大队的刑警。
他快速地向李凌龙汇报了他们出警之后的情况。
在接到地方派出所的案情上报之后,周向东立刻带着侦查中队的人前往沙草镇,先是去了沙草镇派出所,和陈所长他们碰头,当面沟通案情。
然后在得知苗根花**以及马伟昌失踪后,周向东当即对他们说这个苗根花需要先控制起来,防止后面再出什么意外,于是让陈所长派了两个人赶往县医院,看着苗根花。
然后兵分三路开始找马伟昌,一路去市里找马伟昌的前妻,一路去了解马伟昌生意上的一些朋友和合作方来打听消息,还有一路就是他亲自带着杨川他们来到了西坪沟。
周向东先是找了苗根花的母亲和弟弟,但他们说没见过马伟昌回来,然后又找了村长,村长也说没见过。
于是周向东就带着人去了后山的采石场。
采石场不同于煤矿,不需要像挖煤那样挖洞,所以整个采石场基本上是一种一览无余的状态。
周奕下车后也发现了,采石场本身没什么藏人的地方。
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采石场附近搭建的彩钢板办公室了。
也就是当初那场暴雨里,苗根花和马伟昌好上的地方。
由于彩钢板办公室的门关着,周向东让杨川找来了村长,村长告诉他,因为葛芳芳的失踪,这些日子村里大伙儿都在替苗家找孩子,加上马伟昌也挺着急这事儿,所以采石场就一直没开工。
一般情况下,除了上工的工人之外,是不会跑到这个采石场来的,毕竟万一被砸一下那可是要命的。
周向东直接让人把门给踹开了,不过初步查看后,里面并没有发现马伟昌的踪迹。
杨川说,他们当时检查了一下办公室,发现没有什么打斗挣扎的痕迹,就去找别的地方了。
结果周队长指着后面靠山脚下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问,那里是干什么的?茅厕吗?
村长摇摇头说不是,就是个放工具的杂物室。
周向东说过去看看。
然后,他们就在这间杂物间里发现了马伟昌的尸体。
之所以判断为**,是因为尸体是上吊死的,用绳子挂在了木屋顶上最粗的一根横木上,脚底下还有一块被踢开的石头。
周向东当即封锁了整个采石场,让杨川他们通知技术中队过来,以及联系县医院找个医生过来帮忙尸检。
等到李凌龙他们的车穿过村子,开到后山采石场的时候,周奕看见采石场外面已经围满了村民,都被警戒线给挡在了外面。
怪不得刚才车穿过村子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到,搞得周奕还以为这西坪沟是个鬼村。
原来都跑这儿来看热闹了。
这种事在农村可是必须看的热闹,上到八十,下到三岁,不看那就是亏了。
周奕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如果谁家死人了,村里的老人是最喜欢成群结队去“看死人”的,就因为热闹。
“让让让让,别堵着路!”下车后,杨川在前面开道,拨开人群。
周奕跟在李凌龙身后,钻过了警戒线。
整个采石场不算很大,但在这种地方能做得起这样的生意,说明马伟昌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人直接往里走,直奔发现尸体的那个小木屋。
走着走着,李凌龙突然问道:“杨川,那周队怎么会摔伤的啊?”
是啊,尸体是在杂物间发现的,可周向东却不慎摔断了腿,这不合理啊。
杨川一拍脑袋说:“对不起啊李局,怪我,忘记说了。我们在做现场勘查的时候,周队就在附近转悠,然后他发现那边……”
说着一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处山坡说:“就那边,周队发现了一样东西,他也没喊我们,自己就爬过去捡了,结果一不小心没站稳,就摔了一跤。我们就赶紧去扶他,他当时还说没事儿呢,可就是站不起来了,我们估计可能是骨折了。”
“发现了什么?”李凌龙忙问。
“一只鞋子,小孩穿的鞋子。”
周奕心头猛地一震,追问道:“女士童鞋?”
杨川点点头:“对,上面还绣着花呢,一看就是小姑娘穿的,我们已经保存起来了。”
周奕立刻说道:“李局,这只鞋可能是葛芳芳的。”
李凌龙眼神一凛,沉声道:“先去看看尸体。”
彩钢板的办公室,在采石场进来的地方的右手边,离那间小木屋有好几十米的距离,周奕刚才就看到里面有警察进进出出的,应该是对办公室进行全面搜查,寻找线索。
不过既然杨川没提,那就说明暂时还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很快周奕就看见了那间小木屋,也看见了已经被放下来的马伟昌的尸体,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
他还穿着昨天他们在县医院见到时的衣服,明明这人昨天刚接受过自己的问话,今天却已经死了。
周奕敢肯定,马伟昌不可能是**的,因为昨天在县医院问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马伟昌的种种细微反应。
没发现他有任何**的倾向,或者比较极端的情绪。
除了被问及是否对葛芳芳有过一些逾拒行为,以及怀疑苗根花在史健这件事上骗了自己,给自己“戴了绿帽子”。
但他的性格,显然不是那种会为了这样的事而轻生的人。
商人逐利,最懂得计较得失了。
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对尸体进行检查,杨川介绍说是县医院请来的张医生。
李凌龙和对方打过招呼后问道:“张医生,尸检的情况怎么样?”
“已经出现尸僵了,尸斑也有了,但是还没有腐烂的迹象,所以我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四小时以内。”
然后蹲下来指了指尸体脖颈处的勒痕说:“我比对过了,死者的伤痕和绳子的纹理是一致的,勒痕角度的受力方向,也符合上吊**的行为特征。”
这位张医生四十多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得相当自信,一副我已经查了个水落石出的样子。
周奕知道,在没有法医的情况下,公安机关要请医生来帮忙,不是找的医生个人,而是找医院,是属于部门和部门之间的沟通。
然后医院再安排人来帮忙,这从李局长不认识张医生这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但大多数情况下,很少会有医生愿意主动站出来自告奋勇的。
虽然周奕不清楚医院内部对这种事的态度。
但他知道对医生而言,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办好了,功劳也不会多大,而且下回这事儿大家就默认是你的责任了。
可要是出点岔子,那事情就可大可小了,领导不满意尚在其次。
最怕的就是影响到本职工作,毕竟小地方消息传得快,到时候都说你水平不行,病人不找你看病,单位不给你评先进,那就完蛋了。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像秦北海这样的先驱者,要花巨大的精力去培养和建设公安机关自己的专业法医队伍,就是为了弥补在尸检工作这部分的不足,让整个刑侦系统的工作流程能更全面更细致。
眼前这位张医生就是这样,看似自信满满,但在周奕听来却觉得这样的“初步尸检结论”太过潦草了。
就算不说跟宋义明这样的专业法医比,那一些基本的信息起码得说到位吧。
“张医生,麻烦问一下,您有测过尸温吗?”周奕问道。
张医生顿时一愣,然后辩解道:“我……我这不是没有专业的设备嘛。”
周奕点点头:“理解理解,毕竟一般医院没有尸温计一类的专业器材也很正常。”
听到尸温计三个字,张医生脸色微微一变,有些警惕地看着周奕。
下一秒,周奕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要是事出紧急的话,也可以用普通的体温计来代替,肝脏温度测不了的话,至少也应该测一下死者的直肠温度。”
李凌龙本来其实没太在意,毕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而且单从表面来看,马伟昌的尸体除了上吊之外,也没什么异常。
但周奕一开口,立马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张医生的脸色有点难看,因为他身上可是背着医疗器械包的。
周奕倒也不是故意要针对他,只是他这么敷衍的态度,很可能会对案件的侦破造成影响,甚至误导。
这个问题,他需要让李局长重视起来。
“当然,如果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的话,也可以用手指。”周奕平静地说道。
可周围人的脸色却都不由得很复杂,拿手指测量尸体的直肠温度,这多少也有强人所难。
尤其是张医生,阴着脸说道:“没这个必要吧?”
“我觉得还是有这个必要的,毕竟测尸温是初步尸检判断死亡时间的重要依据之一。另外您刚刚说的尸僵和尸斑情况,说得也比较粗略,能麻烦您说具体一点吗?”
张医生没好气地反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怎么个具体法?”
周奕顿时也来火了,心说好,那我今天就跟你辩一辩。
“死者的尸僵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是轻度、中度、重度,还是已经进入缓解期了?僵硬主要体现到小关节,还是大关节?大关节里也分上肢关节和下肢关节,是否有检查过下颌关节?”
“尸斑的问题也一样,是处于坠积期,还是扩散期,还是固定期?尸斑的颜色呈现具体表述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做压迫反应观察。”
“这些都是确定用来分析死者具体的死亡时间范围,为后续的侦查工作指明方向的细节。仅仅给出一个死亡时间二十四小时之内,那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你!”张医生想发火,但当着李凌龙的面,他还是没敢。
“另外,张医生您也没有具体提及,死者其他部位有无明确外伤。在没有明确死亡原因、排除其他被害可能之前,您怎么能贸然给我们一个上吊**的结论呢。”
法医只会说现象和客观事实,不会根据表象下主观结论,就算有结论,也是仅供刑侦人员参考的,具体确认是警察的工作。
可这么被人当众打脸,张医生脸上哪里还挂得住,气得直哆嗦,指着周奕说道:“行啊,既然你们这么懂,那叫我来干嘛。我放着病人不管,跑过来蹚你们这趟浑水,还要被你们羞辱,真他……”
估计对方本来是想骂人的,但是碍于李局长在,后面几个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李局长,对不起了,我回去就跟我们院领导说,我张某人本事小,帮不了你们。你们另请高明吧。”说着拱拱手,愤然离去。
从周奕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泄愤地用肩膀撞了周奕一下,但无奈体格有差距,周奕纹丝不动,他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还好一旁的杨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出糗。
李凌龙倒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因为周奕说的句句在理,对方确实态度比较敷衍,这种人他见多了。
周奕没想到这位张医生这么经不住喷,无奈地说:“李局,我是不是给您添乱了?”
李凌龙拍拍他的肩膀说:“没有没有,你别有负担。虽然是院方协助我们,但他们派这种态度不端的医生来,不光不是帮忙,反而还可能是在帮倒忙。”
“所以回头我得好好跟上面领导汇报下这次的情况,敲打敲打医院那边了。要么以后他们就派更专业的人来,要么就给我编制和钱,我自己去请个法医来!”
不管大事小情,经费就是最大的门槛,否则就算他是县局局长,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奕,你懂法医工作?”李凌龙有些期许地问。
没想到周奕摇了摇头:“不懂,我也就是在工作中耳濡目染,积累了一些经验而已,这专业的工作还是得找专业的人来解决。”
一听这话,李凌龙忍不住叹了口气:“哎,行吧。杨川,你找市局汇报一下情况,请他们从隔壁市调一下法医,对死者进行一次全面的尸检。”
杨川有些为难地说:“局长,那估计得等好几天吧。”
“好几天也得等啊,先把死者送县里的殡仪馆,让他们妥善保存。”李凌龙下令。
周奕一听要等好几天,顿时就急了,他们等得了,自己可等不了啊。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号,回去路上得花两天半,加上回了宏城后再去武光报到还得一天。
也就是说,西坪沟的这个案子,他不能拖太久。
因为八月十一号,武光那边就会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
而且还是一宗毫无头绪,始终没有侦破的悬案。
这宗“八一一惨案”,是武光往后十几年里性质最为恶劣的凶杀案了,也是他在密室里废寝忘食地整理武光的悬案卷宗时,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大的一道难题。
因为这起凶杀案,案发时间无法确定!案发现场没有找到!
甚至于,即便后来DNA技术成熟了,可警方却依然连死者的身份都无法确认,因为那是一宗字面意义上的无头案。
当时周奕在密室里看着自己写下的信息,却找不到任何阻止这起命案发生的办法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所以他把陪陆小霜回家这件事安排在七月底,就是为了能在八月一号顺利去武光报到。
然后打算进入武光市局之后,再想办法从本地海量的案卷和信息里,去寻找可以和八一一惨案有契合点的信息。
从而能从这个黑洞里抓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所以西坪沟的案子,两三天里能解决是最好的,要是拖太久的话,留给周奕去应对八一一案的时间就不够了。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周奕准时去了武光,就一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毕竟和宏大案不同,八一一案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周奕也不可能像接近陆小霜那样提前接触到被害人。
“李局,等好几天会不会太久了?”想到这儿,周奕赶紧开口道。
李凌龙无奈地说:“你也看到了,客观情况那也没办法,只能先克服一下了。”
杨川在旁边补充说:“几天要是能轮到,都算是快的了。上回我们有个案子,申请了法医复检,等了半个多月呢。”
“李局,要不让我试试?”
“你不是说不懂吗?”李凌龙疑惑地问。
“我是不懂,但我能请外援啊。”
“外援?”一旁的杨川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周围,心说这也没看到别人啊。
而周奕已经掏出了手机,见李凌龙点头,他便拨通了一个号码。
过了片刻,电话通了。
“喂,周奕?”电话那头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
“许念,是我。”
“你不是在休假吗?怎么了,有事吗?”
“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啊。”
“我想请你,帮我做个尸检。”
话一出口,周奕就意识到说错了,赶紧纠正道:“啊呸,嘴瓢了,说错了,是想请你隔空指导我做一次现场尸检。”
“现场尸检?你现在在哪儿呢?”电话那头的许念一脸懵逼,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宋义明,心说最近没什么案子发生啊。
周奕苦笑道:“说来话长。我尽可能简单地跟你说下这边的情况吧。”
“好,你说,我听着呢。”
两分钟后,听完周奕的描述,许念问道:“周奕,除了初检的信息之外,你是不是还想确认,这名死者究竟是生前缢死,还是死后缢尸?”
听到如此专业的提问,周奕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是专业法医该有的能力和敏锐!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