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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细小的墨珠在笔尖凝聚,摇摇欲坠。
林维泉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悬停在那滴墨水上,随着它的颤抖而颤栗。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那只笔尖。
笔尖落下。
因为喝多了茅台,孙悦宁的的签名失去了往日的流畅遒劲,笔画显得有些滞涩和扭曲。
名字的最后一笔甚至带出了一个不自然的拖尾。
当那个带着墨迹的名字最终落在纸面上时,孙悦宁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他合上文件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将那支沉重的金笔轻轻搁在桌布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林维泉耳中却如同惊雷。
成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混合着更深的罪恶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维泉。
他感觉眼前发黑,几乎要虚脱过去。
他强撑着,脸上挤出近乎痉挛的笑容,端起酒杯,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强行压抑而显得尖锐怪异:“孙局!太感谢了!”
“您看这项目,时间卡得紧,您真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我敬您!我干了!”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痛快。
曲倏也立刻堆满笑容,殷勤地再次举起酒杯附和。
“本来,”已有几分醉意的孙悦宁的目光朦胧掠过那份表格,最终停留在林维泉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在泥泞里艰难跋涉,“这些情况……我应当再核实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压在林维泉身上,“只是有你林书记的亲笔签字,我再去核实,岂非是信不过林书记?”
“再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天塌下来,有你这样的大个子在前面顶着呢,是不是?”
最后那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又像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砸在林维泉心头。
“那是,那是!”林维泉几乎是立刻接口,喉咙发紧,声音骤然变得沙哑干涩,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他竭力想维持笑容,那笑容却变得愈发勉强而空洞,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他掩饰般地端起面前那杯茅台,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
却丝毫未能驱散心底那股不断弥漫开来的冰冷寒意。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签好字的审批表上,表格下方,“林维泉”三个字足以以假乱真,墨迹已干。
却像烙铁留下的焦痕,刺得他双眼生疼。
如果不是自己提早找了背锅侠的话,如果有事,这责任还真的大得吓人!
孙悦宁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他用手撑住沉重的红木桌面,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缓缓地、几乎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
“两位,”他声音里的疲惫已浓得化不开,如同沉甸甸的铅块,“我……实在是不胜酒力了,得早点儿回去歇着。”
“好!好!我们送送您!”林维泉立刻跟着站起,动作快得有些失态。
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语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甚至带上几分刻意的关切。
“真不用,”孙悦宁摆摆手,拒绝了那份虚假的热情,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决地朝门口挪去,“你们忙你们的正经事。”
“我家亲戚房子就在这后面,我睡哪,走路……也就五分钟。”
他不再回头,径直拉开厚重的包厢门,脚步不稳。
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尽头。
林维泉和曲倏紧随其后,一直将他送到宾馆旋转门外。
秋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猛地灌入,吹散了包厢里沉闷而压抑的气息。
两人站在门口霓虹变幻的光影下,沉默地看着孙悦宁的背影在街道的灯火阑珊中渐渐变小、模糊。
最终完全被城市的夜色吞没。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林维泉才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去,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可那卸下的重担下露出的,却并非轻松,而是更深不见底的虚空。
他转身,声音疲惫得如同呓语:“走吧,上去。”
两人无言地返回那间令人窒息的包厢。
空气里还弥漫着残羹冷炙混合着高档烟草和浓烈酒气的怪异味道。
巨大的圆桌中央,水晶转盘上精致的青花瓷盘里。
那只价值不菲的清蒸石斑鱼只动了几筷子,鱼眼空洞地瞪着天花板。
林维泉瞥了一眼那鱼,胃里一阵翻搅,猛地别开了脸。
曲倏则一言不发,动作麻利地拿起桌上的账单夹,快速扫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从精致的鳄鱼皮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簇新的百元钞票,足足有五千元,递给侍立一旁的服务生:“结账,不用找了。”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甩掉的只是几张废纸。
服务生躬身接过,恭敬地退下。
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刺眼,将林维泉脸上残留的油汗照得格外分明。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再次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审批表上。
那份表格,是这场昂贵宴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成果”。
曲倏立刻会意,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
他绕过桌子,动作极其小心,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块随时可能自爆的磁石。
他用指尖轻轻捻起它,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它们收进自己那个棱角分明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内层,仔细地拉好拉链。
那公文包,此刻沉重得如同塞满了铅块。
“我们走!”林维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急促和嘶哑。
仿佛再多停留一秒。
这间豪华的牢笼就会彻底将他吞噬。
两人几乎是逃离般冲出包厢。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隔绝了那片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空间。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他们的脚步落在上面,本该无声无息,林维泉却觉得每一步都发出巨大的、空洞的回响。
敲打着自己濒临断裂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