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淋着大雨,彳亍行进回到香堂。
守在门房的齐家伙计见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呈“落汤鸡”模样的齐八爷,心下一惊,赶紧撑起油纸伞,踏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跑道他身旁,大雨砸落的噼啪声几乎盖住伙计的声音:“哎哟喂!!!八爷!您这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啊!这么大的雨您这是干嘛呢?!您怎么不等雨停了回来啊?怎么地您也让别人送您回来啊!瞧您淋的!!”
齐铁嘴脸色苍白,可他却浑然不觉般怔怔地看着这名伙计,他的视线被雨水模糊,眼眶被浇得通红,面上滑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八爷?八爷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小的啊?!”伙计撑着被瓢泼大雨击打得仿佛要碎掉的油纸伞面,他对视上齐铁嘴这双绝望又悲悯的眼睛,心底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恐慌。
齐铁嘴在这一刻,只觉眼眶里落下的雨水越发灼热,他疯魔般死死扣住这名伙计的肩膀,他想要大吼出声,想要告诉他“逃!快抽身逃吧!逃离这座吃人的城!”
可他喉咙里却像是被塞进石板路上的淤泥,无论他怎么用力,也说不出半字……
他也不能说……
他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了……
九门中的所有人,都逃脱不掉了……
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
齐铁嘴看着伙计恐慌的眼,他松开他的肩膀,疯魔般大笑,他与他们一样,身上背负的罪孽越发深重……
他早已不是什么齐家小儿,他是九门提督神算子齐八爷!!!
他合该与他们一样,沾满血腥罪孽,背负满身的罪孽苟活……
伙计扶住几乎要摔倒的齐铁嘴,他直觉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何曾见过八爷这副失态的模样,“八爷?您怎么了?咱们赶紧进去,您别再淋病了!”
齐铁嘴脚下步伐凌乱又虚软,推开伙计扶着他的手,他脸上挂着悲惶的笑,声音空茫:“你们走吧,这几**们都回家去吧……”
雨声太大,伙计有些听不清,他即便被推开,也赶紧撑着油纸伞给齐铁嘴挡雨,他扯着嗓子问道:“八爷您说什么?”
齐铁嘴停下步伐,扭过头盯着他,那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他,可苍白的面庞上却挂着诡谲的笑,他在这无尽的雨幕中凄楚悲凉地大喊道:“走,走!!!我说让你们走!回家去!这几日香堂不需要伙计留守!!走吧!!!”
话音被大雨淋得细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祠堂方向走去,独留满脸悚然惊畏的伙计怔在原地……
苍白的雷光穿过如墨云层,骇人的光亮刹那间劈下,照亮齐铁嘴狼狈的身躯,他拖着满身沉重推开祠堂木门。
伴随那如同枪击般的雨水砸落声,一声陈旧刺耳的短促声混杂其中。
吱嘎——!
木门被推开,大殿空寂,冷风卷着雨随齐铁嘴走了进去。
每走一步,就落下簌簌水滴,在地板上留下湿泞痕迹。
齐铁嘴走到一旁的香炉旁,点燃三炷安神静心香,看着香头上的燃烧的火星,齐铁嘴觉得安心极了,也疲惫极了,他转身跪到祖父与父亲的牌位前,俯首痛哭。
他刚才看到自家伙计那鲜活模样,那一声声关心,他真的想要嘶吼出声,想要告知他们即将到来的风暴,想要嘶吼让他们赶紧逃离……
可他不能……
他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恐怕还未等他们逃出这座吃人的城,就已经被袭杀……
在裘德栲的出卖下,在不可阻挡的时代趋势下,在汪家黑飞子的灭消息下,他们不死,他们全家老少都要死,九门也要没……(原着沙河4里面记载佛爷清洗九门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三点。最主要的还是黑飞子灭消息。)
这一切察觉的都太晚了,已经来不及更改。
只能断尾求存……
齐铁嘴不知自己跪了多久,悲声痛哭了多久,那安神香充斥着整个祠堂,连同浑身的冰冷湿泞将他牢牢包裹。
他疲惫寒凉地陷入浑噩……
那成为他不敢回忆的记忆,再次以梦境的形式降临。
……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苦当初莫相识。
齐铁嘴满眼悲意,但他的嘴角却挂着讥讽的笑,他垂眸看着跪在他面前紧紧攥住他手掌的人。
张日山绝望悲声痛哭:“齐八!齐八!!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
“齐八!!!求你,别这么对我!!!”
齐铁嘴眼角落下一滴泪,他自从知道佛爷的计划后,他就知道这么一天迟早会到来,他的声音沙哑平静:“你是佛爷的副官,不是我的张日山,你肩上背负的使命,注定你我不能同路。”
“不!不!!齐八你不能这么对我!佛爷……对!我去求佛爷……我去求佛爷!别让我忘记你!!”张日山眸光散乱,他慌乱地乞求着,可被注入体内的镇静剂已经开始发挥药效,他无力反抗,就连起身都做不到,他只能凭借最后的意志紧紧攥着齐八的手……
可最终那只手还是无力垂落……
齐铁嘴看着他陷入昏睡,亲手用金针封存了他的记忆。
从今往后,张日山再也不记得与齐八的一段情。
他的记忆里管他叫呆子的那个人,不再是他的齐八,而是这长硰城中的神算子齐八爷。
“张日山,你我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我是错乱的红线,现在不过是回归正轨罢了……”
“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至此,张日山将齐八完完全全的忘记了,只有他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有关齐八的记忆才会被释放。
……
就在齐铁嘴深陷梦境不得解脱之际,他前方供奉的祖宗牌位下竟然隐隐散发暗红色血芒,并且一股酷烈的异香弥漫开来。
短短一瞬,外面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越发猛烈,满是墨色乌云的天穹好似要被那惊雷劈成两半。
祠堂的木门被这迅猛的狂风吹开,席卷着阴寒骤雨踏入这份昏暗空寂中。
未燃完的安神香被狂风拦腰斩断,香炉牌位被吹倒,发出巨大声响。
而那暗红色血芒也在此刻大振。
齐铁嘴在这种诡谲的情景下惊醒,他被那涌入祠堂内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皮,呼吸都变得费力,他用手臂遮住面庞,眯起眼睛费力睁开一条眼缝,却见到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一朵半人高的晶莹剔透的神圣之花在那诡异的暗红血芒中缓缓绽放……
狂风将齐铁嘴吹得直不起身,让他匍匐在地,就像对这诡异又神圣的异花俯首。
就在齐铁嘴周围的空气被狂风席卷到稀薄,他眼前发昏近乎晕厥时,周遭不过一瞬,变得静谧无比,好似那宛若天倾的雷鸣骤雨突然停歇,狂风也被抽离。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却见那朵奇异之花,居然幻化人形,暗红血芒附着在洁白剔透的花瓣上化为万千银色浮光,在浮光中有一双神秘圣洁的灰紫色瞳眸……
见此一幕,齐铁嘴双眸震颤,心跳如擂,呼吸越发促急,这……这是神灵降世吗?
然而等那血芒淡去,这世间被遮挡的狂风骤雨再次袭来,齐铁嘴被这股冰寒彻底惊醒,他手脚轻颤,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他缓步走到周围还漂浮着银色浮光的少年身前。
他看着少年空洞的灰紫色瞳眸,居然莫名感到一丝熟悉,甚至有种悲意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颤抖的手臂想要触碰少年的脸庞。
那是何其的冰冷,像雪一样的触感。
然而就在两者相触的一瞬,原本悬在半空的少年,突然坠落,那萦绕在其周的银色浮光也全然消散。
齐铁嘴赶紧接住少年的身躯,在此刻,他才注意到少年白玉一样的肌肤,浑身赤裸,而那双空洞的灰紫色瞳眸也在此时阖上,少年就好似陷入了沉睡般……
......
在江落意识飘散之际,一股力量环住了他,这力量凶狠又安心,紧紧地包裹着着他……
祂在轻声对他诉说着什么,可是他却听不清,也睁不开双眼……
恍惚中,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落到一片坚硬的地面,他混沌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他猛地睁开眼眸,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环境,他满是心慌……
江落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到了这里来,他费力地想要从榻上起身,双腿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就在他差点摔下榻时,一条有力的胳膊环住了他。
江落抬起眸,眸中满是惶然,直到看清这人的面貌,才堪堪稳住心神,他委屈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发出模糊不清的哀哀声:“哥……哥……我要……佛爷……要……要……佛爷……”
齐家的伙计都被齐铁嘴放归家了,所以这偌大的齐家就只剩下齐铁嘴一人。
他到了如今才刚整理完被风雨侵袭的祠堂,给祖宗们上香赔罪。
这名神秘少年已经昏迷一整个日夜了,他不知为何对这名少年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刚整理完祠堂,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回到了这,但刚一进屋,就瞧见少年半边身子都要摔下榻,情急之下他赶紧扶住了少年……
可,可没想到少年居然直接搂住了他……
但当齐铁嘴听清少年最后的模糊哀求声后,神情巨变,少年在唤“佛爷”!
……
长硰城连下三日暴雨,直到今日戌初,大雨终于停歇,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来。
清冷朦胧的光辉照亮满地泥泞。
齐铁嘴抱着怀中陷入昏睡的少年,面色复杂无比,这个神秘怪异的少年他原以为是神灵降世,可却发觉少年清醒时神智蒙尘,有些痴傻……
最为古怪的是,少年像是识得他,更识得佛爷……
他强行给少年占卜了三卦,可前两卦却如同雾里观花,看不真切,他本不应算第三卦,就像事不过三,可他偏偏算了第三卦……
这第三卦的卦象让他更为诧异,就像有一双手搅动了那朦胧的雾气,让他得以窥探推算出少年最后一刻的经历。
心不苦则志不开,身不苦则福禄不厚。
不破不立,晓喻新生。
凤凰涅盘,向死而生。
……
(为何小落儿会在八爷家祠堂出现,有人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