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一边,是以孔绍贤为首的兵工署众人,他面色阴沉如水,
齐正奎和马科长则如坐针毡,脸色惨白,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
另一边,包国维安然坐着,何为立在其身后,几名十一军的悍卒虽未持枪,
但那身经百战的煞气却弥漫开来,与对面官僚们的惶惶不安对峙。
谢风等宪兵军官守在门外,心中有些紧张,这神仙打架的场面,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滔天巨浪。
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
一名身材不高、面容精瘦戴着黑框眼镜、佩戴中将**、
目光锐利中带着一丝圆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虽然面容和善,但是带着一股子的不怒自威。
屋内所有人,包括孔绍贤和包国维,都立刻站了起来。
来人正是执掌渝城卫戍与宪兵系统、名副其实的“渝城王”——贺国光。
“都在啊?阵仗不小。”
贺国光的声音平稳,带着浓厚的川音,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孔绍贤和包国维身上,
“孔总长,包军长。二位都是**干城,在前线后方各有重任,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处误会动枪动棒,
还闹到我这宪兵司令部来,成何体统?”
他先是各打五十大板,定了调子,这是误会,不是冲突,给了双方台阶。
孔绍贤抢先开口,语气愤慨:“贺司令!您来得正好!
他包国维纵兵冲击军事要地,殴打同僚,暴力抗法!此事必须严惩,以正纲纪!”
包国维冷笑一声,根本不接这话茬,直接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贺司令,并非包某要生事。而是有人将兵工署视为私产,上下其手,大肆贩卖军械物资,中饱私囊!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却连基本补给都要不到,而某些人家的仓库里,堆满了本该送往战场的物资,
就等着卖个好价钱!这喝兵血、发**的勾当做到了我十一军的头上,不答应!”
“包国维!你血口喷人!”孔绍贤脸色骤变,“我孔家不屑在这些上面挣钱!”
“血口喷人?”包国维嗤笑,步步紧逼,“你们发**还挺有理?
你孔家那位孔令山公子,在豫省灾情如此严重,百姓易子而食之时,
囤积居奇,将救命粮草高价售卖,这也是不屑?
你孔家查封了安氏商贸公司在四省的粮食仓库,不让粮食运进豫省,
好让你孔家的高价粮食大卖,这也是不屑?”
这话如同**,直刺要害。
孔绍贤脸色终于变了,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商业行为,赚赔都是生意人的事,军兵工署何干?与今日之事何干?”
“好一个商业行为!”包国维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孔绍贤的鼻子骂道,
“老子告诉你,明天你孔家这些破事就会传遍渝城大街小巷!
你看看到时候民众的口水,能不能淹死你们这些发**的蠹虫!”
孔绍贤厉声否认,“你有何证据?!”
“证据?”包国维一挥手,身旁一名护卫立刻递上一份文件。
“这是过去三个月,经由你兵工署拖欠,未按计划送达我十一军,反而流入黑市的物资清单!
经手人、时间、地点,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要不要我现在就让那几个黑市上的人滚进来,好好说道说道?”
孔绍贤快速扫了一眼清单,
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先是骇然,随即涌起的是被挑衅的滔天怒火。
他没想到包国维竟敢如此撕破脸皮,
更没想到对方能拿到这些内部流转的记录。
但他岂会被此吓住?
只见他将清单随手扔在桌上,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充满了被污蔑的义愤:
“荒谬!荒唐!包军长,你从哪里伪造出这份漏洞百出的东西?
就凭这几张不知所谓的纸,就想往我兵工署、往我孔家身上泼脏水?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随即,他上前一步,目光不再看包国维,而是直视贺国光,语气变得极其强硬,甚至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威胁:
“贺司令!您都看到了!
包国维纵兵行凶、冲击军事机关在前,现在又伪造证据、污蔑构陷在后!
其心可诛!
此事已绝非简单的军纪纠纷,而是公然挑衅中枢权威,破坏抗战大局!”
他深吸一口气,祭出了最后的王牌,声音陡然拔高,
“我这就立刻致电给孔部长,向他暨行政院、军政部禀明此地发生的一切!”
然而,听到此话的贺国光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他久居上位,执掌陪都安危,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
尤其是当着他的面,搬出后台来压他。这触犯了他的权威。
“子安兄!”贺国光的声音不高,直接打断了孔绍贤的话,
“这里是宪兵司令部!该怎么办,我贺某还不需要别人来教!”
他这一句话,如同冷水泼头,让孔绍贤的气势为之一窒。
贺国光目光如刀,继续道:“事情原委,我自有判断。
你军工署的账目,清白与否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你一口一个要致电孔部长,是想显得我贺某人不通情理,还是你孔总长……心里有鬼,想借势压人?”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快凝固了,
孔绍贤威胁要将事情捅到孔祥熙那里的狠话还在空气中回荡,而贺国光的话则更是让气氛降到了零点,
与包国维毫不退让的冷厉目光激烈碰撞。
贺国光面色深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正在权衡之际。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贺国光眉头微皱,说了声:“进来。”
推门进来的并非荷枪实弹的宪兵,而是贺国光的一名贴身副官。
副官快步走到贺国光身边,俯身低声耳语了几句,
贺国光闻言微微皱眉,“潘公展怎么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潘公展是同盟党宣传部副部长、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主任,
更是CC系的核心干将,陈立府的绝对执行者,掌管着全国的舆论喉舌,他此时跑来宪兵司令部做什么?
他沉吟了不到一秒,便对副官点了点头:“快请。”
片刻后,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梳着整齐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潘公展本人。
他进门后,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迅速而不失礼数地掠过孔绍贤的怒容和包国维的冷峻,
最后落在主位的贺国光身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贺司令,冒昧打扰,恕罪恕罪。”
他语气从容,“方才在隔壁与文化界同仁商讨战时宣传事宜,听闻司令正在处理一桩涉及前方将士的公务。
立夫先生赴滇前再三强调,舆论关切军心民心,特嘱我遇事要多向司令请教,以免有所疏漏,
影响了抗战大局的和谐。
不知眼下……可否方便?”
潘公展这番话,水平极高。
贺国光脸上浮现出惯常的、略带圆滑的笑容,心中却已瞬间洞悉,
虽然不知道CC系的人是怎么卷入进来的,但是他清楚CC系不希望这件事闹大。
紧接着,他又见到潘公展对着一旁坐着的包国维笑着点点头,“这位便是包军长吧?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包军长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包国维连忙起身,对于这个让贺国光都有所重视的男子,他虽然不认识,
但是一推测便清楚此人位置不低。
原来如此。
一个清晰的判断在贺国光脑中迅速形成。
他早就听闻议长对包国维这个年轻将领颇为青睐,
原本只以为是对其军功的赏识。
如今看来,此子背后的水,比想象的要深得多,竟能让CC系亲自出面来保他。
这微妙的发现,让他原本还在孔家权势和事理公道之间略微摇摆的天平,瞬间有了清晰的倾斜。
他本就对孔绍贤仗着家世在渝城颐指气使的做派不甚满意,
因为军工署的事情,经常有来领物资的军官在渝城闹事,
上一次胡棕楠大闹军政部也是他去调停的,
本就头大的贺国光此刻正好顺势而为。
贺国光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已然明了。
“国难当头,应以团结抗战为重!
些许误会,说开便好,何必闹得满城风雨,让外人看了笑话,让议长心烦?”
然后看向包国维,“包军长,你的委屈,我知道了。拖欠的物资军饷,必须补足!
你看这样如何,军工署即刻调拨物资,并额外补偿一批粮食药品,作为这几个月延误的利息。
此事,就此作罢,如何?”,他这是要孔绍贤花钱平事。
包国维对着孔绍贤冷哼一声,知道见好就收,但条件必须加码,
“贺司令公允。物资利息,十一军可以收下。
但不止于此,孔总在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一,此后十一军及豫东战区物资,军工署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卡扣拖延!
第二,军工署内部蛀虫,必须清理!齐正奎此人,不能再留在调度处!”
坐在一旁的齐正奎闻言浑身一抖,惊诧地看着包国维,又立马看向了孔绍贤,
包国维顿了顿,抛出了最终杀手锏,看着脸色铁青的孔绍贤,
“另外,孔总长家的那位侄公子孔令山,行事不端、祸害乡里,
我已请他在我十一军驻地做客。
何时拖欠的物资利息、答应我的条件悉数到位,我自会派人将他安然送回。
至于他在豫省做的生意,账本我也暂且保管。”
“包国维!你敢!”孔绍贤气得浑身发抖。
贺国光和潘公展对视一眼。
潘公展微微点头,低声道,“孔总长,拖欠军械物资本是军工署理亏,
如今能以物资利息平息,再处置一两个办事不力的官员,
总比事情闹得无法收拾,损及议长和孔部长的颜面要好,如今美援谈判正在关键时期啊。”
贺国光也劝道:“子安,大局为重。”
孔绍贤脸色变幻不定,没想到CC系陈家的人也掺和进来了,而且还站在了包国维那边,
他深知一旦事情彻底闹大,被捅到议长那里,自己在军工署的事情经不住中统的人去调查,
即便孔家能压下,也必然惹得一身骚,尤其在争取美援的节骨眼上,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死死盯着包国维,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话:“好!物资、利息,我会尽快安排!
但齐处长乃是奉公办事,至多是失察之过,调离即可。
马科长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我会严办!这已是我的底线!”
他保下了齐正奎,丢出了马科长当替罪羊。
包国维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彻底扳倒齐正奎,整残孔绍贤不现实。
他缓缓坐下,冷声道:“可以。但我希望尽快看到物资起运的电报。令侄孔公子在我那里,会得到妥善照顾的。”
事情既了,孔绍贤面色铁青,带着失魂落魄的齐正奎和马科长率先拂袖而去,连基本的客套都省了。
包国维见目的已达到,也不再久留,起身向贺国光与潘公展郑重敬礼,
“贺司令,潘先生,今日之事,多谢二位长官主持公道。
豫东军情如火,灾情更是不等人,国维就此告辞,即刻返回前线。”
贺国光脸上恢复了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点了点头,
“包军长不必多礼,份内之事。
回去带好兵,打好仗,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他话中有话,既是勉励,也暗含告诫。
潘公展则显得更为温和,微笑道:“包军长年少有为,国之干城,客气了。正好我也得回去了,不如一同出去吧。”
“潘先生请。”包国维自然不好拒绝。
来到门外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包国维停下脚步,转向潘公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潘先生,今日多谢解围。只是……恕国维冒昧,您是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何……”
潘公展闻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
“包军长,你掌掴兵工署处长、跟孔总长对垒的事,这会儿恐怕早已传遍渝城各个军政系统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说来也巧,今日我正与几位报界同仁,在附近拜访一位同盟会的**元老,
请教些事情。”
包国维心中腹诽,拜访?怕不止吧?
CC系与许多同盟会元老存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他们通过掌控党组织,经常打压这些党内元老派系,
对于议长而言,CC系是他用来制衡党内那些有深厚革命资历、不太听话的元老派系的重要工具。
而CC系也乐于执行这个任务,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所以包国维心中对于潘公展的这个说法不是很相信,但是这些都与他包国维无关,更何况今天人家还来替自己站台。
“正谈话间,听闻门口有些动静,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急切地想要求见那位元老,
言谈间……似乎屡次提及你包军长的名字,像是为你之事前来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