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骤然安静下来。
“哒——哒——哒。”
沉重的皮靴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口上。
军工署的人纷纷起身让开,瞬间空出一条通道。
空气凝固,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来人身着笔挺的军装,中将军衔在肩章上闪着寒光。
面色阴沉,仿佛能滴出墨来,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映着灯火,目光冰冷凌厉。
——此人正是军工署总长孔绍贤。
他并非战功赫赫的前线将领,而是孔祥熙的表兄弟。
早年留学美国,学的是经济与财政,归国后便钻进财政系统,再借孔家之力被安**军工署。
原署长俞济时,本是黄埔嫡系,作风硬朗,几度和财政、孔宋系统龃龉。
去年开春,俞济时被调去滇省担任作训总监。
自此孔绍贤上位,短短三个月便完全把持了军工署的实权。
他身上挂着中将军衔,却从未真刀**带过兵,手里握的却是比枪炮更要命的东西——全国军械物资的调度大权。
此刻,他缓缓扫过厅堂,目光冷冽如刀。
他看见地上瘫软如泥的马科长,脸上火辣的齐正奎,最后停在了那个依旧稳坐椅中、身边站满警卫的身影上。
——包国维。
孔绍贤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细微的、代表不悦与蔑视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用他那种标志性慢条斯理的腔调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真是开了眼界。”
“堂堂军事委员会军工署本部,国家军政重地,竟成了菜市场?
任由外人闯入,殴打高级军官……”
他的目光终于从包国维身上移开,扫向一旁的齐正奎和马科长,
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责备:“齐处长,你这调度处,治下倒是宽松得很啊。”
不等任何人回答,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紧随的一名上校冷然道:
“王队长,你还愣着干什么?
署内发生严重骚乱,有人聚众冲击军事要地,袭击本署军官。
你们宪兵处就这么啥看着?”
那王队长闻言有些犹豫,“孔总长,那位是……十一军的包军长,我们……”
“怎么?”,孔绍贤直接把他后面的话忽略掉,“怕得罪人?怕得罪人那就别当这宪兵处的官儿啊!”
“试试看,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的人。”,包国维丝毫不让步,紧随其后出声。
那姓王的宪兵队长此时闻言脸色变化,心中却是大骂,
“****!一个是中央关系通天,一个是地方实权大佬!
你们两个天王老子斗法,这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老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宪兵队长额头冒汗,心里暗暗叫苦,
不过叫苦归叫苦,心中权衡再三后还是选择了孔家,
毕竟孔家就在渝城,自己也是在渝城过活,县官不如现管嘛。
而且包国维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在豫东手眼通天,终究伸不到渝城来。
念及于此,他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腰杆绷直,摆出一个勉强的姿态。
“冒犯了,包军长——”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包国维身边那些如同雕塑般的悍卒们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
手指无声地搭上了武器的保险,一股凝如实质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似乎只要宪兵队的人敢有任何异动,下一秒他们就敢火拼!
场面剑拔弩张,谁都不敢动。
齐正奎见状,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窃喜。
惊的是包国维竟真敢在兵工署大堂里跟代表军法的宪兵正面叫板,简直是无法无天,
喜的是他这下彻底把孔绍贤和宪兵往死里得罪,事情绝难善了。
那王姓宪兵上校脸色一阵青白交错,他也是个果决之人,
眼见包国维及其手下摆出毫不妥协的强硬姿态,深知此刻已无转圜余地。
既然方才已经选择了站队孔家,此刻若退缩,不仅会在孔绍贤面前失分,
更会彻底得罪死这位煞神般的军长,日后怕是里外不是人。
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硬扛到底,或许还能成为献给孔家的一份投名状!
他脑中飞速权衡,如今宋子文远遁美洲寻求美援,国内财政和物资分配大权几乎尽入孔祥熙之手,
孔宋虽为姻亲,内里却暗斗不休,眼下显然是孔家势大。
四大家族盘根错节,抱紧了孔家这棵大树,就等于握住了通往权力顶层的捷径!
想到这里,王上校把心一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最后一丝犹豫被强行压下。
他上前一步,语气刻意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调:
“包军长,请您体谅兄弟们的职责。
只是配合调查,走个过场而已,何必让兄弟们难做?
对抗宪兵执行公务,这干系……可就大了。”
包国维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他歪着头,用一种近乎戏谑的目光打量着王上校,忽地嗤笑出声。
那笑声里的轻蔑和不屑,比任何辱骂都更刺痛人。
王上校被这笑声激得血往头上涌,脸上再也挂不住那强装的镇定,厉声喝道,
“来人!请包军长回宪兵处协助调查!若再有人阻挠,以抗命论处!”
他身后的宪兵们早已绷紧神经,闻令立即上前,就要拿人。
“我****!动一下试试!”
“滚开!”
根本无需包国维再下令,他身边那几名如同猎豹般精悍的警卫和老兵早已按捺不住。
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杀神,动作快如闪电,凶狠凌厉,
根本不是这些主要在后方维持军纪的宪兵所能比拟。
只听几声沉闷的击打声、痛呼惨叫声和**被抢夺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冲上来的几名宪兵就**脆利落地卸掉了武装,
或被打翻在地,或被反扭关节制住,狼狈不堪。
整个过程中,十一军众军士出手极有分寸,只**,未下死手,
但那股百战精锐的压倒性气势已展露无遗。
王上校看得眼角直抽搐,又惊又怒,一边后退一边对着门外嘶吼,
“反了!真是反了!公然袭击宪兵!
快!发信号!叫支援!通知第三中队快过来!”
走廊外,所有原本看热闹的官员和军官们都彻底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这场冲突竟会急转直下,演变到真刀**动手的地步。
军队和宪兵发生摩擦乃至械斗,在抗战时期的同盟军中其实算不得惊天奇闻。
诸如“某部士兵违纪被宪兵抓走,其连长直接带人冲哨所抢人”、“某部军官被扣,其部下带兵包围兵站”这类事件,
在各大战区时有发生,大多源于补给不公和派系倾轧。
但自从**迁都渝城,在这天子脚下,各方势力表面上还需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矛盾多在酒桌、会议和私下博弈中解决。
像今日这般,在军工署核心重地,一支战功赫赫的王牌军与代表陆军权威的宪兵部队直接爆发肢体冲突,
甚至动了**(虽未开火),实属迁都以来极为罕见的一幕。
一部分唯恐天下不乱者暗自兴奋,觉得这热闹看得值回票价;
但更多有头脑的人则感到一阵寒意,预感到这场冲突绝不会就此结束,反而可能引爆更高层级、更剧烈的风暴。
已有不少人悄悄缩向角落,或者趁乱溜出大门,生怕被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所波及。
整个军工署大楼,弥漫着一片山雨欲来的极度压抑。
何为此刻心已提到嗓子眼,他万万没想到,包国维竟会为了他和这批物资,
不惜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硬撼孔家权势,甚至与代表中枢军法的宪兵正面冲突。
这已远超一般的摩擦,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焦急地看向包国维,微微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劝阻与担忧。
包国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给了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就在这时,军工署大楼外传来一阵极其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声音沉重而整齐,包国维听得出来,显然是一支成建制的、训练有素的部队正在快速开进大楼。
走廊里顿时一阵骚动,先前看热闹的人群被毫不客气地驱散、清场,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头戴钢盔、手持**、神情冷峻的新锐宪兵,迅速控制了所有通道和要害位置。
这支新赶到的宪兵部队,无论是装备、人员素质还是那股子肃杀之气,
都远非王姓上校手下那批人可比,显然是首都宪兵部队中的精锐。
“谢队长!你们可算到了!”
王姓上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向带队的一名同样佩戴上校衔的军官。
只见来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精干,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
行动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悍勇之气,一看便是真正经历过战火淬炼的军官。
王姓上校快速地将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重点强调“有地方军长纵容部下行凶,殴打兵工署官员,暴力抗法,袭击宪兵”,
将自己描绘成坚决执行军纪却反遭暴力的受害者。
“**,反了天了!在渝城还敢这么横?我进去看看是哪路神仙!”
谢姓队长眉头紧锁,骂了一句,显然被激怒了。
王姓上校趁机表示自己需要去趟卫生间稍作整理,请谢队长先行控制局面。
谢队长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带着一队如狼似虎、**都已上膛的精锐宪兵涌向办公室门口,
厉声道:“里面的人听着!立刻放下武器,放弃抵抗!否则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宪兵们立刻散开,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屋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谢队长一步踏入办公室,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首先看到的是脸色铁青的孔绍贤和狼狈的齐正奎,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被一群煞气腾腾的军士护卫在中间、面对众多枪口却依然安坐如山的年轻将领脸上。
当看清那张脸时,谢队长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震,瞳孔瞬间收缩!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死死盯着包国维。
是他!真的是他!
下一秒,在孔绍贤、齐正奎以及所有在场之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中,谢队长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猛地收回踏前的脚步,身体绷得笔直如松,用尽全身力气,
“啪”地一个干净利落到极致的立正,右臂迅速抬起,敬了一个标准而充满力量的军礼,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地自报家门:
“职,首都宪兵警备第48团第三中队长——谢风!”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火药味十足的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孔绍贤的眉头死死皱起,齐正奎更是张大了嘴巴,仿佛能塞进一个鸡蛋。
包国维看着眼前这位神情激动的宪兵队长,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确实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位宪兵军官。
谢风见状,立刻放下手臂,依旧保持着挺拔的军姿,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崇敬解释道:“包长官!您可能不记得职部了!
立宪二十七年,在南都!日军围城,全军溃败,人心惶惶,
我等残兵败将如同无头苍蝇,眼看就要葬身乱军之中!”
他的声音高昂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岁月,
“是您——奉调南都宪兵司令长官,拉回四万余溃兵,重整城防组织巷战,与倭寇血战到底!
职当时只是一宪兵处新兵,身负重伤,倒在废墟中等死,
是您麾下的部队将我救出,突围后送至野战医院!
若无长官当日死守血战,争取时间,职早已是南都下关的一堆枯骨!”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向众人表明了他与包国维的渊源,
更是在所有人面前,再次强调了包国维那段极其悲壮且功勋卓著的历史。
南都血战,虽是败局,但包国维指挥的最后抵抗,其惨烈程度与英勇在同盟军前线部队中广为流传,
赢得了无数下层官兵的由衷敬佩。
谢风身后的那些宪兵军士们闻言皆是立即收起了枪口,看向包国维的眼神中满是钦佩和神往。
毕竟在濒临绝死环境下,能够做到不抛弃麾下部队,突围时亲自给部队殿后的长官,如何不受士兵爱戴?
原来是自己人……
包国维看着神情激动的谢风,脸上的冷峻稍稍化开一丝。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眼神中掠过一丝对惨烈过往的追忆与沉痛,缓缓点头道:
“活着就好……当年同我一起从南都那条血路里杀出来的老弟兄,
十不存三了。
没想到在这渝城,还能遇见故人。”
他语气顿了顿,扫了一眼当前的场面,带着几分嘲讽和无奈,
“可惜碰上的不是时候,遇到这么档子破事。
等处理完了,我一定摆酒,咱们好好喝一场,祭奠祭奠那些没走出来的兄弟。”
谢风闻言,胸膛一挺,语气更加恳切且充满敬意,
“包长官,您的为人,职部在南都就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之事,我相信您一定有苦衷,职部不敢徇私,但恳请您移步宪兵处。
职部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让您受到半分委屈!
此事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还您和十一军弟兄们一个公道!”
他相信,以包国维的傲气和风骨,绝不可能无端生事,况且他深知军工署的素来的尿性,
其中必有军工署刁难克扣的缘由。
包国维深深看了谢风一眼,略一沉吟,便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我信你。我就跟你去宪兵处坐坐。”
他愿意给这个重情义、明事理的旧部一个面子,也是将调查权从孔绍贤完全掌控的兵工署,
部分转移到相对中立的宪兵系统的一个策略。
谢风见包国维同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转过身,脸上的恭敬瞬间被宪兵军官的冷峻所取代,
他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齐正奎和瑟瑟发抖的马科长,公事公办地说道:
“齐处长,马科长,以及所有涉事相关人员,也请一并随我回宪兵处配合调查!
是非曲直,总要双方对质才能查明。”
话音落下,厅堂内的窒息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甚。
马科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头上,
要去宪兵处那种地方对质,还是被包国维的老部下调查,那他那些猫腻哪里经得起细查?
孔绍贤盯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眼神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心中怒极,包国维这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还有谢风这种愣头青出来搅局!
他清楚,今天有谢风和他的精锐宪兵在,想要强行拿下包国维已无可能,
真要硬碰硬,场面彻底失控,他这位总长的颜面也将扫地。
他鼻翼微微翕动,强压下翻涌的怒火,随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怨毒的笑意。
他不再看谢风,而是将目光直接锁定包国维,声音放得极稳,
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很好。”
“你新编十一军,军纪如此涣散,无法无天,公然武装对抗执法宪兵!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既然谢队长要依程序办事,那我军工署自然配合。
不过,此事已非简单冲突,关乎军法纲纪!
我这就去军政部!让你包国维,让你十一军,好好在军政部诸位长官面前,解释解释今日的威风!”
说罢,他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衣袖,不再停留,在一众心腹官员的簇拥下,阴沉着脸大步离去。
而此时,王姓上校刚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看到包国维等人随着谢风一同从办公室出来,
心中顿时大喜,
“哼,谢队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