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把柳三变埋在了一座无名的青山下。</p>
周围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风景与耐人寻味的名胜故事。</p>
这只是一处普通的青山。</p>
一座矮矮的小山头。</p>
就像这个将柳三变埋下的清晨一样。</p>
普普通通。</p>
赵戎本想将柳三变埋在他爹的坟墓旁。</p>
可是那日，赵戎和苏小小将粱京秦府“夷为平地”之后不久。</p>
大魏官方与郎溪秦氏的剩余族人便开始铺天盖地的追捕罪魁祸首。</p>
赵戎与苏小小不得已，只能带着柳三变的尸体，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匆忙逃离。</p>
途中有过一些挫折，但大致顺利的逃到了大魏边境。</p>
如今抵达了安全之处，即将离开大魏。</p>
赵戎和苏小小才来得及让死者安息，至少还是在柳三变的故乡。</p>
他特意选了这处偏僻安静的地方。</p>
朝南。</p>
面对大魏粱京的方向，亦是柳三变来时的方向，一直回头的方向，家的方向。</p>
树林间，弥漫着迷蒙的晓雾。</p>
湿润的叶缝中，漏下一条条淡色的金光。</p>
晨时的空气依旧冷冷，却带着泥土的气息。</p>
一座新立的孤坟前。</p>
赵戎点上了三柱香。</p>
从苏小小手中接过黄纸。</p>
蹲下。</p>
和她一起燃火，烧纸。</p>
孤坟偏僻。</p>
四下无人。</p>
只有他们二人，在这荒郊野岭忙碌。</p>
一个儒生，一只狐妖。</p>
给一位武夫上坟。</p>
赵戎站立墓前。</p>
取出一壶酒。</p>
不是什么仙家美酿，只是那日跟着柳三变，在他赴死途中，那家他短暂停留过的露天酒肆买来的。</p>
赵戎当时觉得，会用上。</p>
他将酒横洒在墓前。</p>
静静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茔。</p>
当头的是一块简陋的墓碑。</p>
空白无字。</p>
并非是赵戎不会写碑文，相反，他知道很多不俗的碑文。</p>
或慷慨，或悲壮，或哲思，或旷达。</p>
再不济，他也可以刻上柳三变的名字。</p>
但他还是没有写。</p>
是为了以后，留给那个名叫青山的孩子来做。</p>
当赵戎将遗物送给柳青山后，会如实的告诉他，他爹的墓在哪，他爹为何赴死。</p>
告诉他，在漫漫旅途中，每一个篝火燃起的有酒的夜晚，沉默寡言的柳三变总是会不厌其烦的念叨起他。</p>
告诉他，每当听到青山二字，不管是在何时何处，那张阴鸷凶狠的脸上，总会绽放出最温暖柔和的笑容。</p>
告诉他，柳三变并不是不在意他，而是身为人子，对于那个万般不满意的结果，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亲自去问一句“凭什么”？</p>
赵戎会对柳青山指着那个方向，让他自己去铭刻碑文，因为他也是人子。</p>
壶中的酒已经洒完。</p>
再无一滴落下。</p>
赵戎安静的站着。</p>
苏小小则是蹲在地上，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p>
二人无话。</p>
当火焰燃尽。</p>
赵戎转身，背起书箱，直接离去。</p>
苏小小急忙跟上，只是走着走着，会忍不住回头看几眼。</p>
那是她和赵戎一路上的同伴，不久前他的音容还留在脑海中，如今却独自躺在了冰冷的木棺里，永远沉眠。</p>
苏小小讨厌离别，讨厌死亡，讨厌所有悲伤的故事。</p>
所以。</p>
她会万分珍惜已有的事物。</p>
小狐妖悄悄看了眼赵戎消瘦的背影。</p>
二人一路远去，将那座孤坟留在身后，重新踏上北上的旅程。</p>
赵戎最终还是没有回头。</p>
其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p>
甚至那日在朱雀大街的一扇窗扉后，目睹了柳三变赴死的过程，除了那临终一指，给了他震撼莫名的武道感悟外。</p>
他并不悲伤。</p>
心里只是升起了一个简单的念头。</p>
哦，他死了。</p>
只是。</p>
之后的路程中。</p>
有时酒肆打酒，会习惯性的多买一壶，只是微微一愣后，又会默默伸手，收起一半的酒钱。</p>
有时白日里和重新开心起来的苏小小打闹，欺负笨丫头时，会莫名其妙的转头看看周围，视野中，再也没了那个会在一旁默默瞧着他们热闹的沉默汉子。</p>
有时凌晨在火堆旁静坐，听到苏小小起夜的动静时，会疑惑的看去，可是随即便会眉头舒展，平静回头，看着欢快跳动的火焰，哦，原来已经不是那人和他守夜换班了。</p>
赵戎没有悲伤，只是有些想念。</p>
与对青君和芊儿的思恋不同，柳三变是他苏醒前世记忆后第一个在这方世界想念的人。</p>
想念当初在龙泉渡因为一枚灵石的初次相见。</p>
还有那一次次的武夫淬炼，月下走桩……</p>
赵戎有些了然。</p>
原来那根线没有断。</p>
那根牵扯着他，连接他踏空的心与厚重结实的大地的线。</p>
根本就没有断。</p>
反而更加牢固了。</p>
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有冷眼旁观的淡漠感和荒缪感。</p>
不管是不久前的第一次亲手杀人，还是如今赶路时途径的人与风景。</p>
都是真实的。</p>
他就是他。</p>
他就是赵戎。</p>
他就是在玄黄界望阙洲大楚王朝乾京成长并入赘给赵灵妃的儒生赵子瑜。</p>
他十七岁。</p>
他的“故事”刚刚开始！</p>
————</p>
这一日。</p>
赵戎和苏小小离开了一座民风彪悍的边境小城。</p>
步入了一片山林之中。</p>
根据山河舆图上的路线，这是最后一个山下国度。</p>
穿过它，就能抵达离渎。</p>
中午。</p>
二人匆匆生火吃饭，便急忙上路。</p>
赵戎看了眼天色，已经渐渐阴沉下来。</p>
上午还明媚的太阳，已经躲进了乌云之中。</p>
空气闷热的让人有些窒息。</p>
苏小小递来一条丝帕，“给你，擦下汗。”</p>
赵戎接过整洁的散发着少女幽香的丝帕，随意在脸上抹了抹，递回，左右张望着四周。</p>
“咱们走快些，找个避雨的地方，这场雨估计要下很久。”</p>
“哦。”</p>
苏小小低头，将沾了他汗水的丝帕小心折好，收起，语气欢快的应了声。</p>
不久。</p>
刮起了大风。</p>
闷热的空气为之一凉。</p>
可这荒郊野岭，除了树荫，赵戎二人还是没找到能避雨的地方。</p>
赵戎无奈，只好取出雨伞。</p>
而一旁的苏小小见状，眨了眨眼。</p>
赵戎一瞧，“傻愣着看我干嘛？拿伞啊。”</p>
苏小小眼巴巴道：“唔，早上走的急，把伞忘客房里了……”</p>
赵戎拍额，“你怎么不把自己忘在客栈？”</p>
她一双狐狸眼笑得眯成了月牙儿，也不接话。</p>
“服了你了，过来。”</p>
赵戎把苏小小喜欢背着的小书箱收入须弥物中，在伞下让了让位置。</p>
越是二人便同处一把伞下。</p>
“轰隆——！”</p>
“哗哗——”</p>
一场酝酿多时的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p>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p>
赵戎与苏小小继续赶路。</p>
伞下。</p>
男子修长，女子娇小。</p>
一左一右。</p>
伞不大，于是二人身子贴着身子拥挤着，才堪堪容得下。</p>
某一刻。</p>
赵戎右手持伞，将伞往右边偏了偏。</p>
此时。</p>
还未到晚上，却已天色昏暗。</p>
一时之间，赵戎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方路上。</p>
忽然。</p>
赵戎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小手覆在了他持伞的右手上。</p>
手心柔软光滑。</p>
他很熟悉。</p>
因为不久前在大魏，他还与这只手亲密的接触过。</p>
不过，当时只是在演戏。</p>
之后的路上，二人都秉持某种默契，恢复了原先的距离。</p>
可是现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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