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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大院,郑副局长办公室。
郑副局长正端着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沫,脸上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悠闲。敲门声响起,他应了一声,看到推门进来的苏晚和陆衍,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得意,但很快被故作严肃取代。
“哦?是苏晚同志和陆衍同志啊?有什么事吗?”他放下茶缸,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了领导的派头。
苏晚没有绕弯子,直接将那份通知放在他桌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郑局长,我们收到这份通知,想请问一下,这上面所说的‘群众举报’和‘省城有关部门初步反馈’,具体来源是哪里?有什么确凿证据?”
郑副局长瞥了一眼通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嘛,举报人的信息我们需要保密,这是规定。至于省城那边的反馈,自然是接到了相关的检测报告。苏晚同志,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涉及到人民群众的健康安全,我们必须严肃对待,这也是对你们负责嘛。”
好一个“按规定保密”,好一个“严肃对待”!轻飘飘几句话,就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得严严实实。
陆衍上前一步,他身材高大,即使沉默不语,也自带一股压迫感。他没有看郑副局长,而是目光扫过办公室,最后落回郑副局长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郑局长,按规定,下发这样的通知,至少需要初步的检测报告作为依据。请问,报告在哪里?检测的是我们哪一批产品?具体检测出了哪种致癌物质?含量多少?”
一连几个问题,精准、犀利,直指核心。他退伍军人的逻辑性和在战场上培养出的抓关键能力,此刻展露无遗。
郑副局长被问得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自镇定道:“陆衍同志,具体的技术细节,自然有专业部门把控。我们接到通报,依法依规办事。现在要求你们暂停生产经营,配合调查,是必要的程序!”
“程序我们配合。”苏晚接口,毫不退让,“但我们要求公开、透明地调查。这是我们‘晚衍’所有布料的进货单据,”她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叠整理好的票据,推到郑副局长面前,“从邻县第三纺织厂采购,每一笔的时间、数量、品种、金额,清清楚楚,都有厂方盖章。纺织厂是国营大厂,他们的染料和布料,都符合国家生产标准。”
她又拿出几张盖了红章的文件:“这是纺织厂提供的本批次面料及染料的质检合格证明复印件。郑局长,如果省城那边的检测结果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符,我们要求三方在场,共同重新抽样,送到更权威的机构复检!如果是有人伪造报告,恶意诬告,我们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态度不卑不亢,直接将郑副局长试图用“程序”和“保密”搪塞的路堵死。
郑副局长看着桌上那厚厚一叠单据和证明,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没想到,这两个乡下泥腿子,做事竟然如此缜密,准备得如此充分!他原本想靠着行政权威和“致癌”这个骇人听闻的罪名,一下子把他们打懵、压垮,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慌乱求饶,反而步步紧逼,要求对质公堂!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凝滞。郑副局长骑虎难下,承认没有确凿证据?那他就是滥用职权,诬告陷害!继续强硬压服?对方手握铁证,态度强硬,显然不会就范。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仿佛都要凝固的时刻,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公社招待所的杨主任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哟,郑局长这儿有客人?我没打扰吧?”
她的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脸色难看的郑副局长,又落在神色凛然的苏晚和陆衍身上,最后看到了桌上那份醒目的通知和苏晚拿出的那叠单据。
郑副局长正愁没台阶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是杨主任啊,没事,正在谈点工作。”
杨主任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走了进来,像是随口问道:“我听说……好像有什么关于‘晚衍’服装的传言?说什么染料有问题?”她皱了皱眉,看向苏晚和陆衍,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和不解,“不能吧?我们招待所定的那批工作服,同志们穿了都说好,料子舒服,版型精神,也没听说谁穿了不舒服啊?而且,‘晚衍’给我们供货前,苏晚同志还特意把布料样本送过来给我们看过,都是正规厂子的好料子嘛。”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在这个关键时刻,无异于一声惊雷!
杨主任的身份,公社招待所主任,她的话代表着使用方的直接反馈,其分量远比苏晚他们自己的辩解要重得多!而且,她提到了“看过布料样本”,这无形中为“晚衍”产品的正规性又加了一道砝码。
郑副局长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一阵青一阵白。他万万没想到,杨主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并且如此明确地站在苏晚和陆衍一边!
苏晚和陆衍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杨主任的出现,绝非偶然!
局面,在这一刻,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杨主任的话音落下,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郑副局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精心营造的、借助信息不对称和权力威压构筑的攻势,在苏晚陆衍拿出的铁证和杨主任突如其来的“证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杨主任,你……”郑副局长试图说些什么挽回颜面,声音干涩。
杨主任却仿佛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依旧笑容和煦,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郑局长,我也是刚好听说这事,觉得有些奇怪。‘晚衍’是我们公社自己扶持起来的典型,苏晚和陆衍同志做事踏实,手艺好,讲信誉,这是有目共睹的。要真是产品质量有问题,我们招待所肯定是第一个发现的。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员工对‘晚衍’的工作服非常满意,甚至还引来了其他单位的询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封通知,意有所指地说:“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尤其是咱们农村的个体户,更是难上加难。有点成绩,难免招人眼红。但再怎么竞争,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不能凭空捏造,污人清白,这可不是我们**的商业道德。您说是不是,郑局长?”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晚衍”的价值和口碑,又暗指了可能存在的“眼红”和“不正当竞争”,最后更是抬出了“**商业道德”这顶大帽子,让郑副局长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晚心中雪亮,杨主任此刻站出来,绝不仅仅是出于公道。一方面,招待所与“晚衍”合作愉快,“晚衍”若倒,招待所也要重新寻找供应商,费时费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陈老那边或许有过暗示,或者杨主任自己看出了县里某些人做事不地道,不愿同流合污,更不愿见到一个能带动妇女就业、有活力的典型被无辜扼杀。
无论如何,杨主任的表态,如同雪中送炭。
苏晚立刻抓住时机,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沉稳坚定:“郑局长,杨主任可以为我们部分产品的质量作证。我们现在要求很简单:第一,请出示所谓的‘检测报告’原件,并说明送检样品来源;第二,如果无法出示确凿证据,请公社立即撤销这份不实通知,并为我们‘晚衍’澄清正名;第三,我们保留对恶意诬告者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陆衍站在她身边,沉默如山,但那冷峻的目光和挺拔的身姿,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郑副局长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确凿的检测报告,所谓的“省城反馈”也不过是含糊其辞的借口,经不起任何推敲。原本想靠着权势快刀斩乱麻,没想到碰上了硬钉子。现在杨主任介入,事情已经闹大,再强行压下去,恐怕会引火烧身。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恼怒和慌乱,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这个……既然杨主任也这么说,那可能……可能其中确实有些误会。这样吧,这份通知,暂时……暂时收回。关于举报的问题,我们……我们会进一步核实。苏晚同志,你们可以先回去正常生产,但要积极配合后续可能的调查……”
他试图用“暂时收回”和“进一步核实”来给自己找台阶下,语气软化了太多。
苏晚和陆衍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郑副局长绝不会轻易罢休。但眼下,能逼得他收回通知,允许继续生产,已是初步的胜利。
“我们希望公社能尽快查清事实,还我们清白。”苏晚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穷追猛打,但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晚衍’随时欢迎任何公开、公正的调查。”
说完,她和陆衍对视一眼,不再多看脸色铁青的郑副局长,转身与杨主任点头示意后,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公社大院,天空依旧阴沉,但压在苏晚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杨主任,刚才……真是太感谢您了。”苏晚由衷地说道。若不是杨主任及时出现,局面绝不会如此顺利。
杨主任摆摆手,叹了口气:“我也是实话实说。‘晚衍’不容易,你们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她压低了些声音,“郑副局长这边,你们还是要多加小心。他那人……心眼不大。”
“我们明白,谢谢杨主任提醒。”陆衍沉声应道。
“行了,快回去吧,厂子里肯定都等着消息呢。”杨主任拍了拍苏晚的手背,转身离开了。
回村的路上,风似乎小了些。苏晚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陆衍奋力蹬车的宽阔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无耻手段的愤怒,更有对身边这个男人无尽的依赖和感激。
“陆衍,”她轻声说,手臂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轻轻靠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幸好有你。”
每一次,在她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最沉稳的那座山,给她力量,为她指明方向。
陆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蹬车的动作更加稳健,低沉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着千言万语。
回到“晚衍”,消息早已传回。当大家看到苏晚和陆衍平安归来,并且带回了“通知收回、继续生产”的消息时,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工作间里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虽然危机并未完全解除,但至少,最艰难的一关,他们顶住了!
苏晚站在工作间门口,看着里面重新燃起斗志、埋头苦干的姑娘们,看着母亲李桂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看着春妮她们更加专注认真的侧脸,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必须保护好这里的一切,保护好这些信任她、依靠她的人。
“姐妹们,”她提高声音,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公社的通知暂时收回了,但我们不能放松!有人盯着我们,等着抓我们的错处!所以,我们更要把手里的活儿做好,做得挑不出一点毛病!要用事实,狠狠地打那些造谣的人的脸!”
“对!做好活儿!”
“让他们无话可说!”
群情激昂。
“晚衍”的机器,再次全速运转起来,哒哒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有力。
然而,苏晚和陆衍都清楚,这场风波远未结束。郑副局长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头。
但经此一役,“晚衍”的凝聚力空前强大。他们就像淬火后的钢铁,变得更加坚韧。
夜幕降临,新工作间的灯光依旧亮如白昼。苏晚和陆衍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在灯下低声商议。
“郑副局长不会就这么算了。”苏晚蹙眉道,“他肯定还有后手。”
“嗯。”陆衍点头,眼神锐利,“他卡不住我们生产,可能会从别的方面下手。布料供应、销售渠道,甚至……省城那边。”
苏晚心下一凛:“你是说,他可能会去省城搅局?影响方经理对我们的看法?”
“有可能。”陆衍沉吟道,“我们不能被动挨打。”
“你的意思是?”
“主动出击。”陆衍目光沉静,“把我们的证据,我们遇到的情况,主动向县里更高级别的领导,甚至……市里,反映。同时,加快我们商标注册的进度,越级申请。要把‘晚衍’的名声,彻底打出去,立在明处。树大招风,但树大,也更难被轻易砍倒。”
苏晚眼睛一亮。是啊,与其等着对方出招,不如主动破局!把事情闹大,闹到郑副局长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好!就这么办!”苏晚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战斗的火焰,“明天,我们就开始准备材料!”
窗外,夜风吹过,云层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一弯清冷的月牙。
寒意未消,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正在悄然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