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梁山泊,八百里烟波浩渺。芦苇荡一望无际,芦花正盛,白茫茫如雪覆水岸。水面上港汊纵横,鸥鹭低翔,远处岛屿星罗棋布,几处高地上望楼耸立,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金海站在石碣村村口,望着这片在后世只存于传说与地名中的水泊,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慨。这就是梁山,这就是梁山好汉们英雄聚义的地方。而如今,他要亲身走进这个传说中的世界。
仿佛鲜活的英雄人物一个一个的从脑海里闪过,曾经是那么遥远,现在却是如此的接近。每走一步路,就好像离他们进了一段距离!
金海不免心潮澎湃。
按照苏清音给的路线,他沿着水泊边缘一条泥泞小路,走向村尾那株歪脖子大柳树。树下有三间两层古老却还算整洁的房屋,屋顶已经发黑,墙壁有些陈旧的发暗,门前挑着个褪色发白的酒幌子,布面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隐约能辨出个“酒”字轮廓。
推开沉重的木板门,一股混杂着酒气、鱼腥味和柴火烟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两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七八张旧木桌旁,零星坐着几个敞怀赤膊的汉子,正低头喝酒,不时低声交谈。见金海进来,几道目光齐刷刷扫来,带着审视与警惕,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柜台后坐着个人。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腰间系着条灰布带。他面皮微黄,长相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见,唯有一双眼睛偶尔抬起时,会闪过一丝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精光。此刻他正低头拨弄着算盘,手指瘦长,动作不紧不慢,算珠碰撞发出规律的“噼啪”声。听见门响,他抬起头,脸上露出生意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可能上门的客人。
“客官,吃酒还是住店?”声音不高,带着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金海走到柜台前,从怀中取出那块半个巴掌大的黑木牌,轻轻放在污迹斑驳的木台面上。木牌打磨得光滑,正面阴刻着一个篆体“酒”字,笔画古朴;背面则有几道看似随意、实则暗藏规律的刻痕。
那掌柜的目光落在木牌上,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了一瞬。
他伸出右手拿起木牌——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道不太显眼的旧疤,从虎口延伸至腕部,像是刀伤愈合后留下的。他用拇指摩挲着背面的刻痕,动作很轻,像是确认什么。片刻,他抬起头,脸上笑容深了一分,眼中那丝精光更明显了些。
“三百坛?”声音压低了些。
“本月份额。”金海点头。
掌柜将木牌递还,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竹制号牌,上面刻着“丙七”二字。“村东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有船。”他顿了顿,补充道,“摇船的是个哑巴,给他看号牌就行。”
金海收起木牌和号牌,转身欲走。
“客官稍等。”掌柜忽然开口,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粗陶碗,倒了半碗浑浊的米酒推过来,“天凉,喝口酒暖暖身子。水路还长。”
金海看了他一眼,端起碗一饮而尽。酒很劣,入口辛辣,后劲却有一丝诡异的回甘。他放下碗,道了声谢,推门离去。
掌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继续拨弄算盘,口中低声自语:“阳谷县武掌柜……他来做什么?”算珠又发出规律的“噼啪”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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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芦苇荡中穿行。船夫果然是个哑巴,精瘦黝黑,摇橹的动作却稳而有力。狭窄的水道仅容一船通过,两边是高过人头的密密芦苇,沙沙作响。金海坐在船头,闭目养神,实则心中思绪翻腾。
方才那掌柜,应该就是梁山泊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的头领之一——旱地忽律朱贵。看似寻常的乡村酒馆掌柜,实则心思缜密,观察入微。那碗酒……恐怕不单是“暖暖身子”那么简单。
约莫两炷香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小船驶出芦苇荡,进入一片开阔水域。但见水天相接,碧波万顷,远处岛屿星罗棋布,几座大岛上营寨连绵,望楼高耸。水面上船只往来穿梭,有轻捷快船,有沉重粮船,更有几艘明显改装过的战船,船体包铁,旌旗猎猎。
“好一处天险!”金海心中暗赞。
小船靠上一处专用码头。岸边已有喽啰等候,验过号牌后,引着金海穿过营寨。但见道路整洁,屋舍井然,往来人员虽服饰各异,却大多精神饱满,见到金海这个生面孔,或有好奇打量,却无恶意滋扰。
绕过一片营房,前方传来呼喝与兵器破风之声。一片开阔演武场映入眼帘,数十条汉子正在操练。场边一株老槐树下,站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金海认得,正是行者武松。一年未见,武松更显精悍,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手中镔铁雪花戒刀刚收势,浑身热气蒸腾。
而武松身旁那人——
那人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高七尺有余,面皮微黄,三绺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头戴一顶黑色方巾,身穿青色直裰,腰系丝绦,脚下皂靴。装束朴素,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极有神采,目光温和中透着洞察世情的通透,顾盼间仿佛能看进人心底去。
此刻他正轻摇手中羽扇,面带微笑看着场中操练的汉子,偶尔与身旁的武松低声交谈两句。那羽扇并非装饰,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扇面素白,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是常用之物。
搭老远武松就看见一个人由喽罗领着往山上走来,而来人的身影又有几分的熟悉。武松不免多看了两眼,当他看见金海一边走过来一边冲他微笑的表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飞奔过来,惊喜的喊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不及等金海回答,武松马上冲着那个人喊道,“吴学究!我家哥哥来了!”
吴用转过身,目光落在金海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初看温和儒雅,如春风拂面;细看却深邃如潭,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波澜。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上下打量金海,目光在金海的手、脚、眼神上停留片刻——那是习武之人观察对手本能的审视,却又比寻常武人多了几分文士的细腻。
“哦,这位便是二郎常提起的武大掌柜吗?”吴用拱手为礼,声音清朗温和,不疾不徐,“在下吴用,久仰员外大名。”
金海还礼:“不敢当。智多星吴学究,名震江湖,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用羽扇轻摇,笑道:“江湖虚名,何足挂齿。倒是员外,以一介商贾之身,短短年余便将‘五粮玉液’做成御酒,更在阳谷县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这份手腕见识,才令人钦佩。”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员外此来梁山,除了探望武松兄弟,可是还有别的见教?”
这话问得客气,实则绵里藏针。金海坦然道:“见教不敢。一来确是思念二郎;二来,梁山好汉青睐‘五粮玉液’,是在下商号的荣幸,既到此地,自当亲自看看;这三来……”他望向远处水泊浩渺的景象,语气真诚,“久闻梁山泊英雄聚义,替天行道,心向往之。既到山东,岂能不来见识一番?”
吴用眼中笑意深了些,羽扇又摇了摇:“员外过誉了。梁山不过是一群被逼无奈的苦命人,抱团取暖罢了。”他顿了顿,“员外远来辛苦,今夜便在寨中歇下。宋公明哥哥如果听闻员外到来,必然会热情款待。”
正说着,演武场另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人簇拥着一人走来。
那人走在中间,身高约七尺五六,面皮黝黑,身材微胖,穿着普通的褐色直裰,脚下布鞋。他长相并不出众,甚至有些憨厚之相,唯有一双浓眉下,眼睛不大非常明亮,顾盼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行走时步履沉稳,虽被众人簇拥,却无张扬之态,反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公明哥哥!”武松叫道。
来人正是及时雨宋江。
宋江走近,目光先落在金海身上,上下打量一眼,脸上已露出笑容。那笑容极其真诚,眼角皱纹堆起,仿佛见到多年老友般亲切。“这位便是武家哥哥啊”他声音不高,却浑厚有力,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常听武松兄弟提起,道哥哥义气深重,是位难得的好汉。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金海拱手:“宋头领威名,如雷贯耳。在下冒昧来访,打扰了。”
“哪里话!”宋江摆手笑道,“哥哥是贵客,又是武松兄弟的结义大哥,便是自己人。来,这边说话。”
他引着金海往场边木棚下走,动作自然随意,仿佛真是接待老友。落座后,有喽啰端上茶水。宋江亲自为金海斟茶,动作不急不缓,茶壶握得极稳,茶水入碗,不溅不溢。
“听闻武大哥的‘五粮玉液’如今是御酒了?”宋江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看似随意地问道。
金海点头:“蒙圣上恩典,侥幸获选。”
“好,好啊。”宋江笑道,“皇帝喝得,咱们梁山兄弟也喝得。这天下好东西,不该只让东京城里那些人独享。”他话里有话,却说得轻描淡写,“这酒,确实不凡。前些日子吴学究弄来几坛,我与几位头领尝了,都说好。烈而不燥,醇厚绵长,是真正的好酒。”
吴用在一旁摇扇微笑:“更难得的是,员外供货从未短缺,价格虽然贵点儿,无奈兄弟们喜欢,喝上了瘾。如今寨中兄弟都说,若离了这‘五粮玉液’,喝酒都没滋味了。”
三人说笑一阵,气氛看似融洽。金海暗中观察,宋江言谈举止,处处透着江湖大哥的豪爽与细致。他记得每个头领的喜好,随口便能说出哪位兄弟最近立了什么功、哪位身体不适,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而吴用则话不多,往往在关键时刻接上一两句,或补充,或引申,与宋江配合默契。
“哥哥今夜便住下。”宋江最后道,“我已吩咐下去,在聚义厅设宴,为哥哥接风。寨中几位头领都想见见员外这位奇人。”
金海道谢。武松早等不及,拉着金海往自己住处去。
待金海走远,宋江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端起茶碗,慢慢呷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水泊。
“学究怎么看?”他低声问。
吴用羽扇轻摇,沉吟片刻:“此人不简单。观其步履沉稳,眼神清亮,太阳穴微凸,显然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更难得的是那份气度——寻常商人见到咱们这阵仗,或多或少会露怯。他却从容自若,言谈得体,这份定力,非常人能有。”
“武松说他这位大哥,一年前还是个卖炊饼的武大郎。”宋江缓缓道,“短短时间,脱胎换骨,富甲一方,更练就一身武功……你信么?”
吴用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他顿了顿,“此人目前看来,对梁山并无恶意。他提供的酒水、粮食,都货真价实。此次亲自前来,估计是想凑凑热闹。”
宋江点头:“且再看看。今夜宴上,让兄弟们多留意。”
两人又低声商议几句,吴用拱手离去。宋江独自站在木棚下,望着远处浩渺水泊,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秋风拂过,他衣袂微动,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深沉而孤寂。
而在武松的小院里,金海关上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气。
朱贵的谨慎,吴用的洞察,宋江的深沉……梁山这潭水,果然深不可测。而他知道,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山寨,更是一段正在书写的历史。
窗外,梁山泊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水天相接处,将八百里水泊染成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