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渠一战已过七日,硝烟散尽,荒岭归寂。
可谢梦菜知道,那不是终局,而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
檐角铜铃在晨风里轻响,清音如丝,缠绕着未散的雾气。
她独自立于城楼高处,指尖缓缓抚过那对相扣的铜铃——一对曾悬于边关烽台、随伍十七战死前最后一夜摇荡的旧物。
程临序带它回来时说:“他没说完的话,你替他听着。”
她原以为只是遗念。
直到方才,铃壁忽有微震,极轻,却异常清晰。
非风动,非人触,像是内里藏着一段不肯安息的脉搏。
“顾青梧。”她低声唤。
少女应声而至,手中执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那是专用于拆解绣线机关的“引魂针”。
她屏息靠近,将针尖轻轻探入铃舌深处,沿着边缘一圈微不可察的接缝缓缓撬动。
一声极细微的“咔”响后,一枚薄如蝉翼的油皮纸卷自夹层滑落,落入谢梦菜掌心。
纸上无字,只有一幅以极简线条勾勒的雪道图:北境三关之间,蜿蜒穿行于绝岭深壑,标注着十余处隐蔽伏兵点与水源补给位。
最下方,一行小字墨迹沉凝——
黑云骑·十七。
谢梦菜呼吸一滞。
这不是遗物。
是军令。
当年伍十七未能送出的情报,竟被封在这枚铜铃之中,穿越战火与生死,悄然归来。
她立刻召柳明漪入府。
老匠人抖开近年边报舆图,对照良久,忽然抬眼:“霜脊谷……近半月接连发现异族游骑踪迹,都是短暂停留,不留痕迹,像在试探通路。”
“而那条路,”谢梦菜声音冷了下来,“正是图中所标‘死道’——千仞断崖,积雪盈丈,寻常商旅避之不及。可若只为突袭京畿,出其不意,这反是最利之刃。”
话音未落,李砚秋快步而来,手中捧着礼部抄录的祭祀日程:“七日后秋飨大典,陛下亲祭皇陵,百官随行,京中守备抽调过半。”
空气骤然凝固。
敌不从明攻,便走阴径;不战于疆场,就潜于祭坛之下。
他们要的不是胜仗,是一击致命。
“他们已经进京了。”谢梦菜缓缓闭眼,“否则不会留下赤砂。”
崔九章跪坐殿外石阶,双手摊开——掌心躺着一粒细沙,淡紫泛红,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他是程临序最沉默的旧部,一双夜行耳能听三丈落叶,一双铁手可掘地三尺。
今晨巡查陵道时,他在祭坛第七级石缝中发现了它。
“北境赤砂岭特有之土。”顾青梧用瓷碗盛清水化开药汁,将沙粒浸入其中。
刹那间,一抹幽蓝微光浮起,如萤火蛰伏。
“此沙经秘法处理,常用于标记行军暗路,遇湿显影,干则隐匿。有人沿途撒落,为后续者引路。”
殿内烛火晃动,映得众人面色森然。
敌军已化整为零,混入祭礼杂役队伍,藏身于万千百姓之间。
他们不带刀剑,却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可谢梦菜没有下令封锁陵道,也没有调动禁军搜查。
她只淡淡开口:“今年祭服,由民织司承制。”
众人一怔。
这是逾矩之举。
历来皇室大典服饰皆由六尚局督造,外衙不得染指。
可她早有铺垫——新政推行“民敬先祖”,以织代赋,民心所向。
只需一道奏请,便可顺理成章接手祭服制作。
而真正关键的,并非谁来做。
是怎么做。
她转身走向内室,手中紧握那张雪道图,目光落在织机上尚未完工的一段素绢。
窗外风起,铜铃再响,仿佛远山传来的战鼓余音。
她低语,几不可闻:“你们想走死路……那就让我为你们织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夜深,民织司密室灯火未熄。
柳明漪枯坐织前,手中梭子停在半空。
她盯着谢梦菜递来的图样,眉头紧锁:“你要我织什么?逆回纹?”
谢梦菜点头。
“那是古葬仪才用的死纹,主魂归轮回,断绝不祥……从无人敢用于活人祭服。”
“正因如此,”谢梦菜眸光幽深,“他们才不会防。”
她指尖划过织布经纬,似在丈量命运的丝线。
外面的世界还在等待一场庄严盛典。
而她,已在无声处,布下第一道看不见的网。
夜雾如纱,笼着民织司的青瓦飞檐。
风过处,檐角铜铃轻颤,一声未落,一声又起,仿佛有谁在暗处数着时辰,一寸寸逼近大典。
谢梦菜立于织心堂内,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身后那幅尚未完成的祭衣图样上。
她指尖微动,将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皮纸轻轻覆于素绢——正是那张从铜铃中取出的雪道图。
逆光而视,经纬交错间,竟与织纹严丝合缝地叠合。
“就按这个走线。”她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九套祭衣内衬,全部以‘逆回纹’织就。”
柳明漪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抖。
老匠人活了六十年,织过三朝龙袍、七代命妇礼服,却从未听过这等禁忌之纹。
逆回纹,古葬仪所用,象征魂归幽冥,断绝阳寿。
寻常百姓尚且避讳,何况天子亲祭、百官列班?
“你可知若被人发现……”她压低嗓音,“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谢梦菜抬眼,眸光如寒潭映月:“他们想借死道入京,我就让他们穿着死纹进陵。因果循环,不过提前一步罢了。”
她话音未落,顾青梧已捧来九枚细瓷小碟,每碟盛着不同色泽的丝线。
少女指尖灵巧地捻开其中一缕银光流转的蚕丝:“这是银蚕丝网,已浸过显影药汁,遇热即析出靛蓝粉末,触压则泛赤痕——只要他们踏入陵道地脉温区,便会悄然显形。”
“还不够。”谢梦菜接过绣针,亲自在领口内缘勾了一笔极细的蝶形暗记,“每一只蝶,对应一条进出密道。左襟三蝶者走东阙暗渠,右袖双蝶者引向西松夹壁……我要他们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实则步步踏进棺材。”
话音落下,窗外忽有风掠,铜铃再响。
这一次,不是清脆,而是闷沉,似被什么堵住了舌。
她眉心一跳,立刻召崔九章入内。
半个时辰后,守尉跪于堂前,掌心摊开一抹淡紫砂粒——与前日所见相同,但更细、更湿,像是刚从地下挖出。
“第七级石阶以下,已有五处发现赤砂。”崔九章声音沙哑,“有人在重新标记路线。而且……”他顿了顿,“今夜有三名杂役未归宿,名单已被调换。”
空气骤然凝滞。
敌已入瓮,却不急发,反在梳理路径,显然是为大规模行动做最后确认。
谢梦菜缓缓起身,走向密室深处的一辆封闭柴车模型——那是程临序派人送来的边军伪装制式。
她取出一封信,火漆未封,只以一根红绳系着,展开后字迹刚劲如刀劈斧凿:
“黑云骑三百,已伏枯林。候令,焚柴为号。”
她将信纸凑近烛焰,看着它无声化为灰烬。
翌日夜,皇陵外围万籁俱寂。
运祭柴的车队缓缓驶入东侧枯林,押车“差役”个个沉默寡言,肩背宽厚,腰间虽无刀,却有铁茧。
程临序混在其中,玄衣裹身,脸上涂着炭灰,目光如鹰隼扫过林隙。
与此同时,崔九章如鬼魅穿行于各岗哨之间。
他以旧部身份替换守卫名册,将真兵调入暗岗埋伏,明面上却留下漏洞百出的巡防空档——粮草仓无人看守、东角门夜间不开锁、祭器库钥匙竟遗落在值房……
破绽太多,反而像诱饵。
果然,子时三刻,四道黑影悄然潜入民织司偏院。
他们动作娴熟,直扑尚未交付的祭衣存放处,翻箱取衣,迅速撤离。
全程未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但他们不知道,袖口拂过木箱边缘时,早已沾上一层无感银粉——无色无味,唯遇特定药水方显荧光。
更不知道,那九件祭衣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通往深渊的引路符。
谢梦菜始终未眠。
她在织心堂独坐至寅时,忽然听得檐铃又响。
这一次,不是风吹。
是震。
轻微、持续,仿佛铃腹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搏动。
她猛然站起,取出沈知微所赠的测息罗盘——据传能感应天地气机流转。
磁针本应指向北,此刻却剧烈偏转,直指皇陵西侧古松林。
她提灯而出,踏碎满地霜露。
松林幽深,冷雾弥漫。
她一步步前行,直至一棵百年古松下驻足。
抬头望去,半截褪色红绳悬于枝头,在风中轻轻摆荡。
打结的方式极其罕见——同心扣,民间定情之誓,也是边军将士临战前互系腕间的信物。
风穿林梢,簌簌作响,仿佛有人低声呢喃:
“陷阱已成,只等火起。”
谢梦菜仰望着那抹残红,久久未语。
远处,皇陵轮廓隐现于晨霭之中,祭坛巍然肃立,静候明日百官着新衣、行大礼。
而她知道——
那一袭袭华服之下,藏着的不是敬意,是杀机;
那一道道蝶记之后,连着的不是归途,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