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风割枯草。
谢梦菜披着玄色斗篷,马车未点灯,悄然驶出昭宁长公主府侧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声轻如刃划帛。
她怀中紧抱一只檀木匣,匣底压着那幅从古坛深处取出的残绣舆图——丝线已泛黄,山川走势却依旧清晰,尤其西侧荒岭那一道若隐若现的细纹,像一道被岁月掩埋的裂口。
城外慈荫祠旁,竹帘微动。
孙怀恩立于门前,白发散在肩头,手中拄一节乌木杖。
他望着谢梦菜走下车来,目光落在她指尖微微发颤的绣图一角,良久,才低声道:“你终于看见了。”
“您知道这图所指?”谢梦菜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
孙怀恩转身入屋,吹亮油灯,从墙角暗格中取出一本残卷。
封面斑驳,墨迹几乎褪尽,唯有四个小字依稀可辨:《营造录·地脉篇》。
他翻开书页,纸脆欲裂,指尖不敢用力。
“先帝陵寝西麓三百步,有‘闭气渠’一道。”他嗓音沙哑,“当年为防掘陵焚棺,命匠人凿山引地下水,修此秘道直通百里外荒泽,用以排潮通风。渠成之日,工匠尽诛,入口以三层铁石门封死,钥匙……不在锁上,在人心。”
谢梦菜眸光一凛:“口传之法?”
“唯有皇陵守尉代代承袭开启时辰与咒诀。”孙怀恩抬眼,“如今执掌此令者——是崔九章。”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轻叩三声。
一人黑衣覆甲,面覆寒霜,正是崔九章。
他单膝跪地,声音沉如地底涌流:“属下巡查皇陵西壁,发现异状。”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撮泥土,“渠口杂草倒伏,有踩踏痕迹。石缝间……残留一丝青黛气味。”
谢梦菜瞳孔骤缩。
青黛——染绳之毒,伪令之痕,敌谍联络的暗记。
“他们知道开启时辰。”崔九章低声道,“有人泄密,或已被控。”
屋内死寂,烛火摇曳如将熄。
片刻后,谢梦菜起身,语调冷而稳:“取银蚕粉。”
顾青梧已在织心堂候了一夜。
她双手浸入药汁,指尖泛起淡淡银光,将数种罕见药材研磨成粉,混入蚕丝灰烬与萤石碎末,最终炼出一捧细如霜雪的粉末——遇人气息则泛幽蓝微光,唯百毒不侵者方可触碰而不伤。
“我来。”谢梦菜接过瓷瓶,亲自封存。
当夜子时,月隐云深。
三人潜至皇陵西侧荒岭。
乱石嶙峋,枯藤缠壁,那渠口藏于巨岩之后,形如兽吻,黑黢不见底。
谢梦菜跪于泥中,将银蚕粉缓缓撒入渠口四周土隙。
风吹不动,人息凝滞,时间仿佛冻结。
忽然——
距地面丈许处,一段渠壁悄然泛起幽蓝微芒,如鬼火浮动,一闪即灭。
“有人进过!”柳明漪低呼。
谢梦菜立即命人取出“雪缕”——由千年冰蚕丝纺就,细若游雾,韧胜钢钩。
柳明漪以针引线,系于探渠铁钩前端,再一点点送入渠中。
线如游蛇,无声滑进黑暗腹地。
一日,两日,三日。
第三日黄昏,铁钩回拉。
线端挂着一块湿布残片,焦黑破损,却仍可辨其经纬——正是火缎织法,与此前截获的伪令封绳同源。
更令人惊心的是,布内藏有一枚微型蜡丸,密封严密。
谢梦菜以银簪挑破。
展开薄纸,其上赫然绘着一幅北境部落手绘路线图,线条狰狞如蛇行,直指京畿腹地。
图中标注三处要害,其中一处正对民织司所在坊区,旁书八字:
七月望,水道入,焚织心,斩首级。
“他们要从地脉杀进来。”崔九章咬牙,“借闭气渠突袭内城,火烧织心堂,斩我军中枢咽喉!”
谢梦菜盯着那张图,指尖冰冷。
这不是简单的细作渗透,而是一场精心筹谋多年的奇袭——利用皇陵禁地无人敢查的盲区,借祭祀守卫之名,行灭国之实。
她缓缓合上图纸,抬眸望向远方京城轮廓,灯火如星,却不知已有毒蛇正从地底蜿蜒而来。
“传信边关。”她声音冷得像淬过冰,“我要程临序知道,敌人不在前线,而在脚下。”
夜信如箭,破风入京。
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被程临序亲手拆开,火光映着他眉骨冷峻的轮廓。
他读完最后一行字,指节攥得发白,纸角无声碎裂,飘落于地。
“敌人不在前线。”他低语,嗓音如铁石相击,“在脚下。”
帐外雷动,黑云骑已整装待发。
他提刀出帐,披甲上马,一道军令直送兵部:“封锁皇陵方圆五十里,禁绝一切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然而,他眸光微敛,又补了一句:“但,不可惊蛇。”
三日后,崔九章“病重”的消息悄然传开。
守尉府闭门谢客,药香彻夜不熄,连宫中都遣了太医前去探视。
城南酒肆间,几个商旅模样的人低声交头接耳,眼神闪烁,话未说完便匆匆散去。
那一夜,月色惨白。
黑影掠屋脊如烟,轻功卓绝,落地无声。
四名黑衣人潜至守尉宅后院,手中短刃寒光微闪,目标直指书房密匣——据传,开启闭气渠的口诀就藏于其中。
但他们刚翻过墙头,脚尖尚未落地,四周骤然火把齐燃!
数十支强弓已对准咽喉,黑云骑自暗处涌出,如鬼神降世。
为首将领正是程临序亲卫统领,冷笑一声:“等你们,三夜了。”
审讯在地下刑窟进行,灯火幽绿,水滴声如更漏。
那细作起初咬牙不语,直到看见烧红的烙铁浸入银蚕粉调制的药汁——百毒不侵之物反成酷刑利器,一触肌肤,剧痛深入骨髓。
不到半炷香,他便崩溃招供:
“北境三部落已结盟……主力化整为零,扮作皮货商队屯于雁门关外……只待地脉出口点燃烽火,便全线压境!届时内应开渠,外军突袭,京畿七日内必陷!”
火光跳跃,映出程临序冷峻的脸。
他缓缓起身,铠甲轻响,仿佛千军万马已在胸中列阵。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下令追剿,只是将那份供词封入铜管,命快马送往昭宁长公主府。
——谢梦菜接到密报时,正立于织心堂最高层的观星阁。
她展开供词,指尖抚过“烽火为号”四字,唇角忽掀一丝冷笑。
“他们想借地脉奇袭?”她轻声道,“那我们就……替他们点一盏灯。”
当夜,绣娘集结,银蚕丝自库中取出,与凝露胶、夜光粉层层交织,织就百丈“幻光绢”。
此绢薄如蝉翼,遇风则漾,遇息则颤,更妙在能映人形——哪怕只是一缕呼吸,也能在绢面投下扭曲倒影,宛如冤魂游荡。
柳明漪亲自督工,一针一线皆含杀意。
“这不像战旗,倒像招魂幡。”她喃喃。
“就是要他们以为进了阴曹地府。”谢梦菜站于高台之上,目光沉静如渊,“我要他们活着进来,疯着出去。”
与此同时,顾青梧带人潜入地脉出口附近,在渠道深处每隔十步埋下一包显影药粉。
药粉以毒草灰、萤石末与银蚕残屑炼成,寻常人呼吸即可触发,蓝光乍现,如鬼火随行。
一旦踏入,步步生焰,退无可退。
“我们不设伏兵。”谢梦菜立于地图前,指尖划过出口位置,“我们布一座‘心狱’。”
七月望夜,月圆如镜。
地脉出口外,荒草伏地,寂静无声。
忽然,渠口深处传来细微刮擦声,像是利爪攀岩。
紧接着,第一道黑影猫腰而出,身披墨色软甲,面容遮覆,动作敏捷如狐。
他抬头——
漫天银绢垂落,随风轻荡,映出无数扭曲人影,或跪或爬,或仰天嘶吼,竟似千百亡魂悬于半空!
更骇人的是,他每走一步,脚下便泛起幽蓝火焰,如血路铺展身后。
“鬼……有鬼!”有人失声尖叫。
“镇定!”领头者怒喝,“是障眼法!冲出去!”
可队伍刚欲前扑,两侧山石轰然炸裂,黑云骑自崖壁暗哨跃出,箭雨倾盆而下。
敌军大乱,转身欲逃,却发现来路已被巨石封死——那是谢梦菜早令工匠预埋的陷阵机关。
踩中药粉者越多,蓝焰越盛,整条出口宛如地狱裂口,火路蜿蜒,哀嚎遍野。
有人疯癫狂奔,撞入陷阱;有人跪地求饶,却被同伴践踏而过。
黎明将至,战局已定。
程临序立于渠口高岩,玄甲染血,手中拎着最后一枚烧焦的火缎残片。
他将其掷入坑中,火焰腾起,映照整片荒岭。
远处城楼上,谢梦菜静静伫立,斗篷猎猎,目光穿越晨雾,落在他身上。
风拂过檐角,一对铜铃轻响,清音悠远。
一只白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轻轻掠过铃身,振翅,向着初升的朝阳飞去——如同所有断裂的线,终于被重新织进春天的脉络。
而她转身欲走,忽顿步,回首望向那对相扣的铜铃。
指尖轻抚,一枚铃壁微震——
非风动,非人触。
似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