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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周年庆的欢腾气氛,像浓郁的酒香,在姜家坳弥漫了好几天才慢慢散去。院子里墙上贴着的红色标语还崭新着,但社员们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渐被一种新的、更加切实的焦虑和忙碌所取代。
庆功宴的第二天,现实的压力就扑面而来。
天还没大亮,凌霜就被院门外嘈杂的人声吵醒。她披上衣服开门一看,愣住了。院门外围了七八个生面孔的妇女和半大姑娘,都是附近村子闻讯赶来的,手里挎着篮子,脸上带着期盼和几分怯生生。
“凌霜社长……”一个胆大的中年妇女上前一步,陪着笑脸,“俺是后沟村的,听说咱合作社办得好,分红多,活儿也轻省……你看,俺们几个,手脚都麻利,能来入社不?或者……俺们采了山货,合作社能收不?”
“还有俺!俺也能干!”
“收下俺们吧!”
七嘴八舌的请求,让凌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心里明白,这是合作社名声传开带来的“甜蜜的烦恼”。人手短缺确实是眼下最头疼的事,光靠原来十几个人,累死也完不成积压的订单。吸纳新人,势在必行。
“婶子,姐妹们,别急,先进来坐。”凌霜稳住心神,把大家让进院子,简单问了问情况。这些都是附近村里的勤快人,农闲时都想找点活计补贴家用。
和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紧急商量后,凌霜决定,先吸纳五六个看起来最踏实肯干的作为临时工,按计件算工钱,主要是帮忙分拣和包装,试用一段时间再看。消息一宣布,没被选上的人难免失望,被选上的则欢天喜地。
然而,新鲜血液的注入,很快带来了新的问题。下午,在新布置出来的、专门用于包装的厢房里,矛盾就爆发了。
“哎呀!你这手咋这么重!这菇腿都让你掰断了!这还咋算特级品?”负责最后检验的张婶,气得满脸通红,对着一个新来的、叫桂花的年轻媳妇嚷道。她手里拿着一个伞盖边缘被捏出裂口的香菇,心疼得直哆嗦。
桂花是新来的媳妇,脸皮薄,被当众一吼,眼圈立刻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我没使劲啊……我就是看这根须有点长……”
“没使劲能这样?这品相坏了,就得降等!一分钱不值了!”张婶不依不饶,她是合作社的老人,对品质要求出了名的严格。
旁边几个新来的也都放慢了手里的动作,惴惴不安地看着。原来社里的老人也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不满。
“这速度太慢了!照这么干,订单到年底也发不完!”
“就是,毛手毛脚的,净添乱!”
凌霜正在隔壁核对账目,听到吵闹声赶紧过来。她先安抚了张婶,又看了看委屈的桂花和桌上那几个被“判了死刑”的香菇,心里叹了口气。她拿起一朵完好的特级菇,又拿起一朵被不小心弄破的,递给桂花和其他新人看。
“姐妹们,你们都看看。”凌霜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咱们‘凌霜农品’的牌子,能立起来,靠的就是这点滴的品相。客户花钱买特级,买的就是这份完整、这份好看。咱们手上稍微一松,裂个口,断条腿,在咱们看来可能没啥,可到了客户手里,人家就会觉得,这名不副实,下回就不买咱的了。”
她目光扫过新人们紧张的脸:“我知道,大家刚来,手生,难免出错。这不怪你们。但咱们这活儿,就是个细致活儿,急不得,也马虎不得。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绷着根弦。” 她又看向张婶等老社员,“老婶子们要求严,是为咱们合作社好,为大家的长远饭碗着想。大家多担待,也多教教。”
一番话,既点了问题,也给了新人台阶,安抚了老人。桂花抹了把眼睛,低声道:“社长,我……我下次一定小心。”
“不是小心,是得用心。”凌霜语气缓和下来,拿起一朵菇,亲自示范,“你看,拿的时候,要轻,用手指托着伞盖底下,别用指甲掐。检查根须,轻轻一抖,坏的自己就掉了,不用使劲掰……”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小摩擦时有发生。不是这个晾晒时铺得太厚导致通风不好,就是那个包装时封口不严。凌霜像个陀螺,在各个工序间穿梭,示范、讲解、纠正。她的嗓子因为反复说话而变得沙哑,眼圈也熬黑了。
更让她压力山大的是,县供销社和几个老客户的催货电话开始响个不停。仓库里的成品出货速度,远远跟不上订单增长的速度。姜老栓看着堆积的原料和空荡荡的货架,急得嘴上起泡:“霜丫头,这样不行啊!光靠嘴说,太慢!得有个章程!”
这句话点醒了凌霜。是啊,不能总靠她一个人盯,必须把规矩和标准明确下来,让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
连续两个晚上,等大家都睡下后,凌霜屋里的油灯都亮到深夜。她趴在炕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结合自己平时的要求和遇到的问题,开始一笔一画地编写最简易的操作手册。怎么写才能让识字不多的人看懂?她想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多用画图。
她画了香菇的图,在旁边标注:特级菇(伞盖紧包,肉厚,无破损);一级菇(伞盖微开,略有瑕疵);等外品(破损,开伞)。画了分拣的示意图,标注拿菇的正确手势。画了晾晒的示意图,标注铺放的厚度和通风要求。画了包装的示意图,标注封口要严实,标签要贴正。每一幅图都画得认真又稚拙,旁边配上最简单直白的文字说明:“轻拿轻放”、“勤翻动”、“封严口”。
第三天早上,她把连夜“赶制”出来的、还带着墨香的几大张“图示操作手册”贴在包装房和晾晒场的墙上,把新旧社员都召集过来。
“姐妹们,婶子们,”凌霜指着墙上的图,声音沙哑却目光湛然,“往后,咱们干活,就按这个来!这就是标准!啥叫特级,啥叫一级,图上画得明白!该咋干,图上说得清楚!咱们谁也不凭感觉,就照图做!质量是咱们的命根子,规矩就是护着命根子的盾牌!谁坏了规矩,就是砸大家的饭碗!咱们自己第一个不答应!”
看着墙上那些一目了然的图画和文字,新老社员都安静下来,仔细地看着,心里顿时有了底。有了明确的标准,争执少了,效率反而在磨合中慢慢提升。
晚上,凌霜疲惫地坐在灯下,给徐瀚飞写信。她没有过多诉苦,只简要写了吸纳新人、制定标准的事,最后写道:“……事多且杂,如履薄冰。唯念品牌不易,不敢稍有懈怠。手册虽陋,或可一用。一切安好,勿念。霜。”
信送出去了,窗外月色清冷。凌霜**发胀的额角,看着窗外寂静的村落。成功的喜悦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前行中的摸索。她知道,这只是扩张之路上的第一道坎,后面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她。但这副“甜蜜的负担”,她必须,也愿意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