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奚洲万万没有想到,纪氏竟还有力气爬起来。
再见时,她虽消瘦得厉害,可那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是燃着最后的、不肯熄灭的鬼火。
上辈子,孟奚洲被纪氏折磨得形销骨立,但反观纪氏这一生,又何尝不是一场荒唐?
她作为家族中的嫡长女,有手段有野心,有谋略有勇气,不管怎么算,也算不到嫁给孟钦瑞这个虎头蛇尾的结局。
但不知为何,纪氏丢她这个棋子,丢得很痛快,纪氏如同被流放一般,进了孟家。
彼时,她尚且没有心灰意冷,她与秦郎的情意还为她吊着一口气。
可,秦郎后来也死了。
她的日子,便跌入虚妄。
她还有什么可想,还有什么好做的呢?
所以,她便偏执地认为,孟南意是她和秦郎的血脉,她要把孟南意好好养大,让她一生顺遂、荣华富贵,也算圆了她和秦郎爱一场,也算弥补她对秦郎的歉疚。
也算,支撑她活下去。
这么看来,纪氏做的梦何其脆弱,似乎是一戳就破,但她却深信不疑,想尽办法为孟南意铺路。
慧极必伤的道理,她自然也懂。
可她终究困于一个“情”字,作茧自缚,不得解脱。
可一切的一切,又与孟奚洲有何关系呢?纪氏就算可怜到了泥里,孟奚洲也只会鼓掌说罪有应得,叹大快人心。
孟奚洲何错之有?不过比孟南意早出生了片刻,便要承受这无穷尽的苦难与折磨。
纪氏一念之差,便将那淬毒的刀,对准了无辜的孟奚洲!
何其荒谬!何其不公!
如今,纪氏心尖上的孟南意已被她绑去小河村,与她们最鄙夷的那类人日夜相对。
她视为救命稻草的情愫,也被孟奚洲真真假假的话术彻底斩断,再无旧梦可温。
若说纪氏如今还有什么寄托,恐怕只剩下对孟奚洲彻骨的仇恨了。
不过,纪氏大概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吧?今晚这场接风宴,正好与她好好地聊一聊。
夜色如期降临。
孟奚洲平安归来,孟钦瑞也失了装病的理由,左等右等不见孟奚洲前来探病,索性自己爬了起来,阴沉着脸踏入纪氏精心准备的宴厅。
这场宴会的排场着实不小,孟钦瑞那些平日里不甚走动的兄弟姐妹竟都到了场,连常年礼佛、只在除夕露面的老夫人也被请了出来。
礼数周全,佳肴飘香,不似临时起意办的宴会,倒像早有筹谋,不过借了孟奚洲的由头罢了。
事到如今,孟奚洲倒要感谢纪氏这番别有用心了。
人来得这般齐整,这场戏,想必精彩至极。
众人依次落座,孟府已许久未曾这般热闹。
纪氏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主母姿态,端坐于孟钦瑞身侧,与周遭亲戚们言笑晏晏,余光却不经意般扫向孟奚洲院落的方向,静待主角登场。
孟钦瑞与惯会捧着他的弟弟推杯换盏几轮,眼见孟奚洲迟迟不现身,他本就因她未曾探病而积压的邪火,此刻更是熊熊燃烧。
这逆女,竟敢让如此多长辈等她一人!
他猛地将酒杯重重磕在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引得邻近几桌瞬间安静下来。
他面色铁青,对着纪氏厉声喝道:“纪氏,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如此不知礼数,竟让满堂长辈干坐着等她?”
纪氏脸上笑容半分未变,素手执壶,将他见底的酒杯徐徐斟满:“老爷息怒,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她向来知礼,定非有意。”
那弟弟也极有眼色地附和:“是啊大哥,大小姐最是懂事,必是有什么紧要事……”
“她能有什么要紧事?!”孟钦瑞粗暴地打断,怒火更炽,矛头直指纪氏,“她闯下塌天大祸,累得我不能上朝,却无半分愧悔之心,不知请罪领罚,简直蠢钝无礼!你这当家主母更是昏聩!非但不严加管教,竟还为她张罗宴席?你是嫌我孟家丢人丢得不够吗?!”
纪氏唇角微勾,正要开口,一道清泠如冰泉击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劳各位久候。”
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去。
只见孟奚洲一身素白裙衫,未佩钗环,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
她就这般款款行来,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赴宴,而是踏月而来。
那身白衣在满堂锦绣间,刺目得紧。
孟钦瑞一见她那身近乎守孝的打扮,心头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孟奚洲径直走到主桌空位,坦然落座,正与孟钦瑞相对。
她抬眸,迎上父亲那双圆瞪的双眼,佯装不解到:“父亲为何这般生气,可是今晚的菜色不合胃口?”
说完,她又轻轻一叹,“那女儿便代母亲向父亲赔个不是。夫妻多年,母亲竟仍未摸清父亲口味。不过转念一想,亦是好事,彼此不了解,便永远都如新婚燕尔呢。”
纪氏闻言,面上冷笑一闪而逝,却依旧稳坐钓鱼台,只眼底寒光凛冽。
孟钦瑞却再也按捺不住,“砰”地一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杯盘叮当乱响,汤汁四溅:“放肆!”
满堂宾客霎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但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当和事佬。
谁不知孟钦瑞的脾性?若是顺毛捋成功,那便是皆大欢喜,可若摸到了马**,那怒火可不是他们这些仰侯府鼻息的亲戚能承受的。
方才还喧闹的宴厅,瞬间落针可闻,连最贪嘴的孩童都吓得停了筷。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孟奚洲身上。
孟奚洲却恍若未闻,自顾自执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指尖轻抚杯沿:“这便算放肆了?父亲怕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忘了何为真正的风浪了吧。”
此言一出,席间隐约响起几声抽气,不少人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孟钦瑞的脸色。
孟钦瑞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是在一众族人面前!
他浑身剧烈颤抖,气得喉咙发干,仿佛有火苗要从里面窜出来:“孟奚洲!你蹲了趟大牢,把脑子蹲坏了不成?!我为你急病缠身,孟家前程因你蒙尘,你竟无半分愧疚之心?!”
孟奚洲倏然起身,两三步走到孟钦瑞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回府之前,我倒是仔细查探过。您这位忧心爱女、急痛攻心以致病倒的父亲,可是未曾为我奔走半分呢。这却是为何?是能力不济,无力回天?还是本性凉薄,吝于施救?父亲,您选一个?”
孟钦瑞面色一僵,闪过一丝心虚,随即强撑着挺直腰板,色厉内荏:“你这是觉得整个侯府都欠了你的?一个戴罪之身,也配来质询为父?!”
孟奚洲忽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骗您的,我没查。”
落了圈套的孟钦瑞被噎住,孟奚洲话音一转,语气骤冷,“不过,父亲果然没让我失望,真是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为我这女儿伸呢。是怕伸出来,被人剁了么?”
“孟奚洲!”孟钦瑞彻底失控,脸涨成猪肝色,猛地站起身来,侧身一巴掌往孟奚洲脸上扇去。
孟奚洲早有防备,孟奚洲稳稳地退了半步,躲过孟钦瑞毫不收力的一巴掌,与此同时,她一直捏在手中的酒杯顺势向前一送,杯中酒液尽数泼出,霎时盖了孟钦瑞满头满脸!
冰凉的酒液激得孟钦瑞一哆嗦,眼睛被辣得刺痛,瞬间的狼狈让他甚至忘了反应。
春夜寒凉,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滴滴答答落入衣领,活像只被泼湿的落水狗。
孟奚洲随手将空杯“嗒”一声放回桌面,语气平静得可怕:“父亲,女儿敬您一杯。敬您多年来的装聋作哑、装傻充愣、装模作样。”
满场死寂。
大小姐……她真的疯了?!她竟敢当众泼父亲酒,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一旁的纪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依旧稳坐旁观。
而远处的柳姨娘则惊呼一声,一脸焦急地扑了上来,掏出绢帕手忙脚乱地为孟钦瑞擦拭,声音带着哭腔:“老爷,您没事吧?您怎么样啊?”
她擦拭几下,猛地扭头瞪向孟奚洲,眼中含泪,满是控诉:“大小姐!您究竟想干什么?!非要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才满意吗?!”
孟奚洲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柳姨娘,我还有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呢,二哥成婚了,如今已经回到小河村里开始幸福生活了,开心么?”
柳姨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缩,声音尖利变形:“你……你说什么?!”
“我说,”孟奚洲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二哥回小河村做张卓了,回坟堆做新郎了,不能在孟府里当你的儿子了。”
柳姨娘眼中的光芒霎时碎裂,那浓烈的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将她吞噬。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打击远比从未得到更为残忍。她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孟奚洲的目光重新落回孟钦瑞身上。他已夺过柳姨**帕子,默不作声地擦拭着脸颊和脖颈上的酒渍,动作缓慢得令人心头发毛。
“怎么?”孟奚洲语带嘲弄,“父亲哑巴了?”
孟钦瑞将湿透的帕子狠狠掷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看向孟奚洲,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你自小便聪慧伶俐,没想到,长大了学会的也还是这等后宅妇人的撒泼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也赢不到半分体面。”
“噗嗤——”孟奚洲竟是真的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父亲,您前半生靠岳父提携,后半生妄想靠女婿攀高枝,一辈子都在借助女子的力量搭桥铺路。借女人的力,竟有脸看不起女人的把戏?”
孟钦瑞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实质的针芒,刺得他体无完肤。衣料的窸窣声,也仿佛变成了无尽的窃窃私语与嘲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物,扔在街市口,所有的尊严都被孟奚洲踩在脚下,反复碾磨。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他孟钦瑞爬到今日之位何等艰辛!借力又如何?借女人的力又如何?!娶回来的女人若不加以利用,难道要供起来不成?
那些靠着祖荫的子承父业者,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污秽,却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与他们相比,他孟钦瑞甚至觉得自己堪称高风亮节!
孟奚洲凭什么指责他?她所享用的一切,侯府嫡女的尊荣富贵,哪一样不是他挣来的?便是与太子的婚约,若非她顶着侯府嫡女的名头,莫说太子,便是寻常百姓,谁又会多看她一眼?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她合该对他感恩戴德,磕上三十个响头都不为过!
孟钦瑞胸膛剧烈起伏,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尤其是这个依附他而生的逆女!
“从前我只当你性子纯良,没想到内里竟是这般刁钻恶毒!我孟钦瑞没有你这种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女儿!”他抬手指着孟奚洲,那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来人!给我把这个逆女拖下去!杖二十!”
候命的下人们闻令而动,几名身材壮实的家仆立刻上前,将孟奚洲围在中央。
方才还气势凌人的孟奚洲,此刻被仆人围住,身形显得单薄而无助,仿佛瞬间变回了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闺阁小姐。这让在场不少宾客暗暗松了口气,心底不免升起几分鄙夷。
翅膀没硬就敢跟天叫板,真是不知死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这般字字诛心,哪还有半点为人子女的样子?莫非是做太子妃的美梦做昏了头,忘了这侯府究竟姓甚名谁?
然而,被围住的孟奚洲依旧从容。她非但不惧,反而悠然后退,退至自己的座椅前,安然落座。
“孟钦瑞,”她直呼其名,笑意吟吟,仿佛在闲话家常,“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目光扫过满桌珍馐,又落回孟钦瑞:“你千般算计,万般依靠女子,心底却最是鄙夷女子。如今若死在女子手中,倒也算得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死得其所了。”
孟钦瑞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骨,连孟奚洲直呼其名都顾不上了:“你……你什么意思?!”
他急于知道答案,下意识抬手制止了正要上前拿人的家仆。
孟奚洲却好整以暇地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又理了理素白的衣袖,偏偏不再开口。
孟钦瑞只觉得浑身如蚁噬爬,坐立难安,胃里阵阵翻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孟奚洲!你到底做了什么?!”
孟奚洲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颌,目光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纪氏,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你该问问你身边这位,与你永远新婚燕尔的发妻,她做了什么。”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声音轻得仿佛耳语:“要说起来,我们还真不愧是母女呢。连这最后的手段,都想到了一处去。”
小河村最后一夜,她亦是借着菜肴下毒之名,逆风翻盘。
孟钦瑞顺着她的目光,猛地看向满桌酒菜,又惊疑不定地看向纪氏。
纪氏回望着他,嘴角那抹嘲讽至极的笑容终于不再掩饰。
孟奚洲轻轻抬起手臂,素白的衣袖垂下,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不过在灯烛中不太显眼,倒显得这件衣服朴素了起来。
“孟钦瑞,你好好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她声音冰冷,如同宣判,“像不像在为你……提前服丧?”
纪氏,早已无所顾忌,她在这场宴会的菜肴里,下了毒。
她想拉着这满堂的人……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