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妍坐在草席上，指尖的血已经干了。她把冥铁链环攥在手里，掌心发烫。外面的鼓声早就停了，宿营区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和翻身的响动。
她没睡。脑子里还在过今天的事——军长的眼神，军姬的冷笑，那个年轻军卒被拖走时回头望她的样子。她记得每一个细节，不敢忘。
忽然，隔壁传来一点动静。不是脚步，也不是说话，是布料摩擦草席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极轻的抽气。有人在哭，但努力压着声音。
红妍抬起头。月光从帐顶缝隙漏下来，照出一个蜷缩的人影。那人穿着军姬的衣裳，发间的铜钗断了一半，袖口歪斜。正是白天站在旗杆下嘲笑她的那个女人。
红妍没动。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引她注意，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军营里没人会无缘无故靠近别人。
可那人的肩膀一直在抖。不是装的。她抬起手擦脸的时候，手腕上的旧伤露了出来，像一道烧过的痕迹。
红妍看着，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她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很小，几乎看不出来。
那人察觉到了，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没有嘲讽，也没有敌意，只有一双熬红的眼睛，里面全是疲惫。
红妍还是没说话。但她把手里的冥铁链环往袖子里塞了塞，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那人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挪了过来。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谁。她在红妍旁边停下，压低声音：“你今晚……跳的是‘断魂引’？”
红妍一怔。那是青丘的古舞，只有在祭奠亡魂时才跳。外人根本不知道名字。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军姬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那种舞，不是给人看的，是给死人看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爹死那天，我也想跳一支舞送他。可他们把我关了起来，说我不配。”
红妍看着她。
“我是世家女儿。”军姬声音更低了，“父亲打仗失利，被判通敌。全家贬为军籍，女眷充入营中为侍。他们叫我‘军姬’，听着体面，其实和奴婢一样。”她说着，突然扯开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深疤，“那一夜，他们逼我敬酒，我不肯，就被按在地上打。我咬破了舌头，才没叫出声。”
红妍盯着那道疤。她想起自己倒在巷子里，银簪刺进脖子的感觉。那种疼，不是身体上的，是心被人撕开又缝不回去的疼。
她慢慢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腕内侧被冥铁链磨烂的地方。伤口还没好，渗着血水。
“我自尽于人间。”她说，声音很哑，“不想受辱。可魂魄被鬼差骗进这里，成了囚奴。”
军姬看着她的伤，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伸出手，指尖碰到红妍的手背，冰凉的。
“你也……这么苦？”
红妍没躲。她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两只受伤的手贴在一起，一个带着烧痕，一个带着溃烂。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撑着。”军姬声音发抖，“可你还敢跳舞，还敢用那样的眼神看军长。你不怕吗？”
“怕。”红妍说，“但我更怕一直低头。”
军姬猛地抱住了她。动作很急，像是怕下一秒就后悔。她把脸埋在红妍肩上，身子剧烈地抖，却没有哭出声。眼泪全咽了回去，只有一阵一阵的抽搐。
红妍也抱住了她。这是她死后第一次被人抱住。她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一下一下，和自己的一样乱。
她们都不说话。说了也没用。这里没人能救她们。但这一刻，至少她们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孤魂。
过了很久，军姬松开手。她擦了擦脸，呼吸还是不稳。
“明天晨训，你在主台领舞。”她说，“我会站在你侧后方。”
红妍看着她。
“如果有人想动你，或者军长突然下令抓你，我会咳嗽三声。”军姬低声说，“那是信号。你要立刻转身，找最近的出口。”
红妍点头。
军姬伸手，像是要拿什么。红妍明白她的意思，从舞衣上撕下一小块布，递了过去。那上面绣着一朵残莲，是青丘的纹样。
军姬接过，紧紧捏在手里。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一半，她停下，回头看了红妍一眼。
“我不是帮谁。”她说，“我是想告诉他们——我们还能为自己做点事。”
她走了。身影消失在帐篷另一头。
红妍坐回草席，手里空了。那块碎布给了军姬，冥铁链环还在，但她觉得不一样了。刚才那一抱，像是把什么东西从心里拔了出来。
她抬头看向帐外。天还没亮，但最黑的时候过去了。
她把袖子拉下来，盖住伤口。然后闭上眼，等天亮。
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红妍睁开眼。
一个守卫提着灯走过通道，靴底踩在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她没动，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片粗糙的布角。
那是她藏起来的最后一块舞衣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