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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那扇朱红大门,如同吞噬了声音的黑洞,将沈千尘那句石破天惊的偈语吞没后,便再无动静。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晨光渐渐变得刺眼,将钦天监门前的石阶晒得温热,却暖不透三人心中逐渐沉下的寒意。
王大锤焦躁地踱着步,官靴与石板摩擦出沉闷的声响。“这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那老道没听见?还是他压根不在乎什么龙脉泣血?”
苏小雅蹲在墙角阴凉处,拿着炭笔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等待时间超过半个时辰,三人份的工时费……精神焦虑补偿费……还有可能被晾在门外导致中暑的风险预备金……这都得算在钦天监头上!”
沈千尘静立原地,眉头微蹙。玄机子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慢,或者说,要谨慎。这要么意味着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让监正大人也需要时间权衡;要么就是……钦天监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终于,就在王大锤几乎要忍不住再次上前砸门时,那扇小角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
出来的依旧是那名年长的守门道童。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看也没看王大锤和苏小雅,目光直接落在沈千尘身上,语气平板无波:
“监正大人正在推算紧要关头,无暇分身。他让贫道转告沈观主:‘幽冥有事,自有幽冥律;阳间有法,当依阳间行。尔等所见,或为幻象,慎之戒之。’”
说完,他拂尘一甩,竟是要直接关门送客!
“什么?!”王大锤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抵住即将闭合的门扇,巨大的力量让那道童一个踉跄,“混账!我们拼死拼活查到的线索,一句‘幻象’就想打发?龙脉要是出了事,你们钦天监担待得起吗?!”
道童被王大锤的气势所慑,脸色白了白,但依旧强撑着道:“此乃监正原话!王捕头,莫非想在钦天监门前动粗不成?”
沈千尘伸手按住了王大锤青筋暴起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他看向那道童,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监正之意,贫道明白了。”沈千尘淡淡开口,“既然如此,我等便依‘阳间法’行事。还请转告监正,‘幻象’已噬十数人性命,望他……好自为之。”
他不再多言,拉着怒气未消的王大锤和一脸“果然要加钱”表情的苏小雅,转身便走。
离开钦天监的势力范围,王大锤猛地甩开沈千尘的手,低吼道:“就这么算了?!那老狐狸明显是在搪塞我们!”
“不算了又能如何?”沈千尘语气冷静,“强闯钦天监?还是把他从观星台上拖下来?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证明锁龙阵的存在,空口白牙,他完全可以否认。打草惊蛇,反而会让幕后之人隐藏得更深。”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当然不。”沈千尘目光投向京城西南方向,“监正不是提醒我们‘依阳间法’吗?那我们就先从‘阳间’的线索查起。那些失踪者的尸体……或者说,他们最后停留的地方,总该留下些‘阳间’的证据。”
苏小雅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义庄?找仵作验看那些失踪现场带回的证物,或者……看看有没有新的、符合特征的尸体送来?”
“没错。”沈千尘点头,“而且,我记得京兆尹衙门最好的仵作,好像就常驻在最大的那座官立义庄里。”
王大锤愣了一下,猛地一拍脑袋:“对啊!无心!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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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立义庄坐落于京城西南角的僻静之地,高墙环绕,绿树成荫,与其说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不如说更像一处冷清的庄园。只是空气中那股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混合了消毒石灰和某种更深沉味道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此地的职能。
相比于钦天监的门难进,义庄的大门倒是敞开着,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苍头在门房打着盹。王大锤亮明身份,三人径直入内。
义庄内部比想象中更加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青石板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两侧是一排排紧闭的房门,上面挂着编号木牌。整个空间异常安静,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滴水般的微弱声响。
在王大锤的带领下,他们穿过前院,来到后院一间独立的工作厢房外。房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王大锤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点心理准备,这才推门而入。
厢房内光线明亮,窗户大开通风,但那股特有的、福尔马林混合着草药与微弱腐殖的气味依旧浓郁。一个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仵作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的石台前,低头忙碌着。石台上似乎覆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听到门响,那年轻男子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清冷地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王捕头,下次进门,请先敲门。打断工作流程,会影响尸体数据的准确性。”
王大锤显然习惯了他的态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呃,无心,有急事。”
名为无心的年轻仵作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俊朗,但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的眼神空洞而平静,仿佛两口古井,看不到任何情绪。五官精致却毫无表情,像一张做工完美的面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此刻正戴着一副薄薄的鹿皮手套,指尖沾着些许不明的水渍。
“急事?”无心的目光扫过王大锤,然后在沈千尘和苏小雅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苏小雅腰间那些瓶瓶罐罐上多看了一眼,“能让王捕头带着一位……嗯,气场杂乱的道长,和一位身上有二十七种不同药材及两种以上蛊虫气息的姑娘一起来找我的急事,想必与最近那几起‘非正常失踪案’有关。”
他说话语速平缓,用词精准,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直接。
苏小雅眨了眨眼,小声对沈千尘道:“哇,他鼻子比我的‘嗅灵蛊’还灵!”
沈千尘则是对无心打了个稽首:“贫道青云观沈千尘,这位是祝由传人苏小雅。确为失踪案而来,想请无心先生提供一些……专业上的帮助。”
无心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走到旁边一个洗手盆前,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清洗着手套上的污渍,一边洗一边说:“官方卷宗里记录不全,而且充满主观臆测和无效信息。我这里有更直接的‘物证’。”
他擦干手,走到墙边一个巨大的、带有多层抽屉的铁柜前,熟练地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旁边一张空着的桌子上打开。
油纸包里,是几片小心取下的、已经干涸发黑的布片,隐约能看出是更夫和兵卒服饰的碎片。还有一小撮同样发黑的泥土。
“这是从最初几个失踪现场,马蹄印最深处刮取到的衣物纤维和土壤样本。”无心用镊子夹起一片布片,递到三人面前,他那空洞的眼睛似乎聚焦在了布片的微观结构上,“看这纤维的断裂口,并非撕裂或磨损,而是……脆化。像是被极寒瞬间冻结,然后遭受轻微外力便粉碎。普通低温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他又指向那撮泥土:“土壤中的微生物群落完全死亡,结构被一种未知的能量场破坏,留下了类似……金属被强酸腐蚀后的晶格结构。同时,残留着高浓度的阴性离子,以及微量的、自然界中极其罕见的铱元素和钌元素。”
王大锤听得云里雾里:“脆化?腐蚀?铱?钌?这……这说明什么?”
无心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说明导致他们消失的力量,并非物理性质的绑架或野兽袭击。而是一种兼具超低温、强能量侵蚀、以及改变物质基本结构特性的未知场域。并且,这种场域携带着来自地底深处,或者……非此世间的微量元素特征。”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用你们可能更容易理解的话说——带走他们的‘东西’,本身就像一个移动的、小型的、极度不稳定的‘幽冥缝隙’,其力量性质,与记载中的‘阴兵过境’所产生的能量残留,有百分之七十四点三的吻合度。”
沈千尘和苏小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个无心,仅仅通过最基础的物证分析,就得出了几乎与他们通过玄学手段一致的结论!而且,他还提供了玄学无法精确描述的细节——比如那两种稀有金属元素!
“还有这个。”无心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盘,里面放着几粒比沙粒还细的、近乎透明的结晶,“这是在那个城墙哨岗,拖拽痕迹尽头,靠近马蹄印中心位置采集到的空气冷凝物。成分主要是水,但里面溶解了极高浓度的氨、硫化氢,以及……一种结构类似肾上腺素,但稳定性极差、且带有强烈精神干扰特性的未知有机化合物。”
他看向沈千尘,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科学家遇到了有趣的课题:“沈观主,如果我的推测没错,这种化合物,可能就是导致‘阴兵’变异、狂暴化的关键物质——一种来自幽冥,或者被人工合成后注入幽冥的……‘怨气催化剂’。”
厢房内一片寂静。
无心用他冰冷、精准、毫无感情的数据和推理,为“阴兵借道”、“变异狂暴”这些玄之又玄的概念,提供了来自“阳间法”的、坚实而恐怖的佐证!
王大锤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唯物主义废墟上,又被无情地倾倒了一车来自科学(或者说,是科学窥见的恐怖)的水泥,彻底封死了任何回归过去的可能。
沈千尘深吸一口气,看向无心的目光充满了郑重:“无心先生,您的发现至关重要。这证实了我们的判断,并且指出了新的调查方向——那种‘怨气催化剂’的来源!”
无心点了点头,重新将证物收好,语气依旧平淡:“我的工作就是呈现尸体和物证告诉我的真相。至于真相背后是什么,与我无关。不过……”
他第一次主动提出了问题,看向沈千尘和苏小雅:“你们之前提到‘锁龙阵’?如果那种催化剂的投放,与龙脉节点有关,那么理论上,在龙脉节点附近采集的样本,其催化剂浓度和稀有元素比例,应该会呈现规律性变化。如果需要……我可以协助进行成分图谱分析。”
苏小雅立刻掏出小本本:“高级证物成分分析,按项收费!图谱建模另算!”
沈千尘却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找到宝贵助力的笑容。
“如此,便有劳无心先生了。”他郑重一礼,“看来,要破此案,光靠玄学不够,光靠刑名也不够。需得……阴阳结合,玄科并举!”
钦天监的大门对他们关闭,但义庄的这间厢房里,一位冷面仵作用他独特的方式,为他们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层真相的窗户。
团队的第四块拼图,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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