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殷聊得比预想中久了太多,萧弈又买了礼物,再赶到李涛府已是午时初。
冒着风雪,快步入堂,他顾不得扫掉头发上的雪花,先揖一礼。
“晚辈来迟,失礼了。”
李涛已在主座坐着,笑道:“至少此番既非翻墙而入、也非径直闯门了。”
“晚辈汗颜。”
“无妨,你倒守信,约好午时过府,不早一刻,不晚一刻,看来是不愿与老朽多费唇舌,又想吃老朽的佳肴啊。”
萧弈知他爱玩笑,微微一笑,道:“晚辈也不是白吃,带了礼物,这是从江南贩来的歙砚,虽不贵重,信臣公起复后用得着。”
这砚其实挺贵,算是奢侈品,花了十贯钱,他小半月的俸禄,但更重要的是“起复”二字。
李涛含笑收了,看起来颇为喜爱。
萧弈又解下佩剑,道:“这是给明远兄的礼物。”
“一看便知是军中旧物,剑鞘里沾着血腥,不收。”
李昉莞尔道:“我夜观天象,决定弃武从文,你下次送套趁手的文房四宝来便是,利息莫忘了。”
“哦?明远兄可是因感受到大帅的不同,料天下将定。”
李昉微笑摆手,道:“不谈时政,你先掸了雪。”
萧弈隐隐闻到一缕沁人心脾的淡香,心有所感,回头,恰见李昭宁步入堂中。
她走到他近前,递过巾帕。
“下着雪,也不打把伞。”
“伞被人拿去用了。”
“眉毛上还有……这边。”
李昭宁抬眸看来,目光微凝,似想帮他拂掉,纤纤玉手抬起,在空中一顿,却点了点她自己的柳叶眉。
一个动作,让他留意到了她漂亮的手指、眉眼,以及弯弯的睫毛。
萧弈却没陷落于她的眼眸,淡淡一笑,侧头,拂掉发间落雪。
雪花扬落,似带了几分不羁与洒脱。
李昭宁轻轻“嗯?”了一声,问道:“给信臣公与阿兄都带了礼物?”
“给你带了个消息,听吗?”
“饭后,我送你……”
萧弈难得吃了一餐精致菜。
有几道菜他颇喜欢,比如金齑玉脍,鲈鱼切片蒸好,浇金汤,色泽漂亮,肉质鲜嫩,他觉得味道可口,一问才知配料里还有白梅、橘皮、栗子;还有十远羹,混合了三味高汤与石耳、海紫菜、鲍鱼等食材,浓郁醇厚。
可惜分案而食的菜量少,他意犹未尽,李涛案上还有剩。
饭后,撤了碗筷,只留了茶水,难免要聊天。
萧弈怕万一泄了机密,没谈时政。
三人点评了当朝一些人物,谈论了些钱粮之事,提及他私下出银激励士卒时,李昉笑了笑。
“你这般花销,今朝用尽待明朝,财帛无规划,永陷匮乏啊。”
“正是月光将军。”萧弈先逗笑了李涛,问道:“明远兄有何赐教?”
“钱如流水,只出不进则涸,有源头方可绵绵不绝,你分再多给兵士,无非花在酒肆、青楼、赌坊,既知麾下设公钱,岂不知以公钱生钱?”
萧弈懂这意思,理财嘛。
可他不熟悉世情,遂问道:“可有生钱的门路?”
李昉道:“简单,往后缴获赏赐,留足日用、应急之需,余者或赁田收租,或入股可靠商号,再不济放贷收息。”
“明远兄这话,换旁人听了必嗤之以鼻,乱世朝不保夕,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萧弈道:“可我不同,既知大帅将奠定安稳之局,是该提前置产。”
“你既愿听,我再多说一句。与其直接发赏,不如补贴至兵士家中。军中难管的多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让其成家立业、安生立命,财帛才算用在了刀刃上。”
“此言有理,拨云见雾。”
萧弈知晓道理,但具体实施却还要再想想,身边也缺少擅长理财又可信任之人。
改日可到西市逛逛,顺便看看如何给花秾造副眼镜。
稍聊一会,联络完感情,他起身告辞。
李涛、李昉并不相送。
出了偏厅,李昭宁正站在廊下赏雪,回眸看来,美目流转。
“今日菜肴可合口味?”
“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你呢?吃过了?”
“嗯,只剩一把伞了,你撑着吧。”
“一起好了,可失礼?”
“是有苏逢吉的消息?”
“我猜,他藏身开封城中。”
“何以见得?”
“我仔细看了搜捕地图,他只可能返回开封藏匿。开封府已拘捕了苏府上下,暂时还未审出有用口供。”
李昭宁停步,思量片刻,忽道:“我或许有线索。”
“嗯?”
“可记得葛延遇?”
“你说过,你阿爷的家仆,就是他向苏逢吉举证李家。”
“葛延遇原是替我家打点产业,他精于商贾,得阿爷信重,他常年做假帐贪墨钱财,阿爷知道后笞责了他,他心怀怨忿,找到苏逢吉的牙将李澄,合谋陷害阿爷,此人如今并未被开封府拘拿。”
“你怎知晓?”
“自从出了史府,我便安排人一直盯着他。”
萧弈目光看去,见李昭宁发髻上已无任何饰物,只一根木钗挽发,青貂斗篷下穿的还是前两日相见时的襦裙,想必钱都花在报仇上了。
她没留意到他的目光,认真说着。
“葛延遇投靠苏逢吉后得了重用,替苏家打点产业,本朝立国是从契丹手中收回汴梁,三年多间,他们占了许多无主宅地。十八日,也就是你进城那日,他没随苏逢吉逃,而是去了兴宁坊、秦国长公主府。”
“那是……驸马宋延渥的府邸?”
“是,想必葛延遇看大军要进城,提前带着苏家产业投其门下。”
萧弈不由轻笑,道:“他挺会挑。”
站在葛延遇的立场上,选宋延渥投靠确实最好,历代贵胄,稳妥、体面。
“这奸贼素来狡猾,我怀疑他知道苏逢吉的下落,但……恐怕不好办吧?”
“我去讨要。”
“可行吗?万一你得罪了长公主与驸马?”
“试试便知。”
“你为我奔走,我如何谢你?”
“小事,且我受李府大恩,理应如此,也全个忠义之名。”
“原来是为了名声。”
“可有笔墨?写份拜帖。”
两人转回一间庑房,李昭宁拿来笔墨,动作优雅地磨了砚,把笔递给萧弈。
萧弈不接,道:“字丑,你写吧。”
“好,如何写?”
“就‘萧弈拜会仲俭兄’吧。”
“登门拜会,好歹写上身份、来意才不失礼。”
“哦,天雄军马军第二十指挥使、内殿直都虞候、检校国子祭酒、骑都尉萧弈,登门讨杯酒喝。”
李昭宁执笔,凝神书写。
她字写得极漂亮,绢秀又不失大气。
萧弈看得赏心悦目,心想自己也得练练字了。
忽听她低声说了一句。
“知你是有本事的,立这许多功劳……受了不少伤、不少罪吧?”
“还好。”
写好拜帖,两人一道出府。
兴宁坊不太远,他们安步当车,抵达时还未到申时。
萧弈上前递了拜帖,门房一打开,立即恭敬行礼。
“萧将军,还请堂上稍坐,家主人该散衙回府了,顶多一盏茶的工夫。”
“你知道我?”
“是,家主人特意提过,曾蒙将军两次相救之恩,阖府上下,无论在何处遇到将军,不可失礼。”
“仲俭兄太有心了。”
大堂烧着炭盆,椅子上铺着兽皮,暖意融融,不仅茶水好喝,竟还有几样水果。
萧弈、李昭宁边吃边聊,也不无聊。
没多久,宋延渥回来了,尚不及更衣便亲自赶到堂上,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早知萧郎今日来,我便不出门了。”
“冒昧登门,失礼了。”
萧弈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为葛延遇。”
“葛延遇?那是何人?”
“李府叛奴,当年正是他向苏逢吉诬告李公,此人我必杀之,听说他已投在仲俭兄门下,斗胆前来索人,也是担心仲俭兄收留毒蛇,反被蛇咬。”
“稍待。”
宋延渥二话不说,踱步到门外,招过管家,问了几句之后,忽叱道:“速将人带来!”
“是。”
说罢,宋延渥转向萧弈,竟又是一揖,道:“萧郎这是第三次救我啊。”
他甚至不是背台词,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萧弈一下子没能接住词,只好道:“仲俭兄太客气了。”
“若非你及时提醒,纵然大帅不怪罪,来日宋某亦难保不为这小人戕害,家人短视,贪图财货,竟收容此贼,惭愧。”
“仲俭兄忙于公务,一时失察也是有的。”
“确是公务缠身,大帅命我返镇滑州,卫戍开封北门,往后你若至滑州,定要来寻我,痛饮一番。”
“定当叨扰。”
“军务易理,亲族难缠,今日让你见笑了,这些俗事想必你还未经历,不知其中繁琐,对了,冒昧相问,萧郎可有亲族?”
“没有。”
“这世道,若无亲族帮衬,着实艰难,英雄如大帅,亦多赖妻族鼎力相助。”
提到柴守玉对郭威的助力,萧弈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宋延渥忽问道:“萧郎想必尚未婚配?”
萧弈一怔。
若说没有,他怕宋延渥因此起甚心思,可若说有,亦不好圆。
稍稍侧过头,感受李昭宁目光灼灼,似想看他如何回答。
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终于,随着脚步声起,管家回来了,身后两名仆役还押着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