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殿议,萧弈并无发言权,但并不无聊。
他观察每个发言者的表演,猜测其意图。
比如王峻。
“臣以为,高祖之子、先帝之弟刘勋,年近及冠,可立之以承汉统!”
萧弈觉得“年近及冠”就很有态度,刘承祐就是太年轻了,换个更年轻的刘勋,随便拿捏。
他看向李太后。
本以为今日是群臣欺负李太后,没想到她颇为镇定,向一名内侍轻声吩咐。
“请来。”
等了一会儿,四名内侍抬着软榻入殿。
萧弈站在殿门处,看得清楚,榻上躺了个年轻人,与刘承祐年岁相仿,盖着厚裘,面色枯黄,双眼紧闭,气息急促。
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
黄柏、姜黄、牵牛子……刘勋涂脸的药汁,与萧弈上次给郭家兄妹改扮的配方一样,还挺巧。
“咳咳咳。”
似乎感受到萧弈的审视,刘勋发出一阵要命咳嗽,看起来油尽灯枯。
王峻不等刘勋被抬到里面,径直走来,眉头紧皱,脸色冷峻,俯身一探。
“呵,昨日尚康健,今日便病了?看来你是无意社稷!”
刘勋大骇,瞳孔圆睁,估计不病也要被吓病了,喃喃道:“王相公……我无意,无意……不,是无能为力……”
装病的人治不好,王峻无能为力,阴沉着脸回到班列。
萧弈眼看刘勋被抬了出去,对其演技颇认可。
第一回合过招,该是李太后胜了。
过了片刻,见无人开口,李太后只好亲自趁胜追击。
“刘崇、刘信,皆高祖皇帝之手足,为刘氏血脉至亲,可堪大任。”
萧弈在史府书房看过刘崇、刘信的卷宗,史弘肇对这俩“皇叔”非常重视。
两人都五十多岁,在刘知远称帝前就跟着打仗,军功、资历、手段都不缺,比起刘承祐,他们才是能上台面与郭威交手的人物。
刘崇任河东节度使,盘据太原,根基深厚;刘信原任义成军节度使,前两年被宋延渥替换,到许州任忠武节度使,可见史弘肇之忌惮。
两人若联手,一北一南,夹击开封,郭威难免吃力。
再加上邺都精兵尽数南下,他们若再联络契丹,郭荣一旦顶不住,局面确有翻盘的风险。
萧弈暗忖,李太后是有见地的,能提出这个方案,除了人心算计,多少还得懂些军事。
想了想,若由他来应对,可以推举刘信为帝,让刘氏兄弟阎墙,伐讨实力更强的刘崇,再杀刘信自立。
但他是外行,不知引狼入室的难度,还得看郭威的应对。
再看群臣,魏仁浦没来,王峻应该没有备用方案,皱眉不语。旁人都是武夫,打仗可以,却不擅争辩。
最后是王殷出列,声音沉稳,侃侃而谈。
“提及刘崇,老臣想起几桩旧事,高祖起兵时,刘崇总督兵马,与军校聚赌,输尽三月粮饷,乃至克扣士卒赏钱充数,几致哗变。高祖自掏体己替他弥补亏空,然其不知悔改,节度河东,将盐铁之利充作赌资。去岁契丹使至晋阳,他设局豪赌,输三县之岁赋!军中皆言‘刘三痞赖,嗜赌如命’,此等视国利如儿戏、以疆土为注码之徒,若登九五,岂非要我等再向契丹称奴?!”
殿中诸臣顿时炸开议论,“宁战不从”之声不绝于耳。
“不错!”
王峻反应过来,立即出列,道:“刘崇无德,刘信更甚,今岁许州大涝,百姓饥馑,刘信闭仓不赈,反强征民夫筑私宅,致涌入开封之流民逾万,史公召他入朝,他以‘疽发于背’推脱,如此欺上虐民之辈,若主神器,生灵涂炭!”
说罢,他向李太后逼进一步,语气铿锵,态度坚决。
“太后岂不见闵帝失德,四月而亡?今强立此二人,重蹈覆辙,轻则朝堂动荡,重则契丹入寇,届时,臣等拼了性命!恐怕也难挽危局啊。”
萧弈听得非常清楚,王峻的重音在那‘拼了性命’四字。
这是当众恐吓。
武官纷纷大喝支援,文官个个垂首敛目、不敢说话,似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太后脸色泛白,攥着手帕,闭目缓气,许久无言。
倒是那安皇后,跪在旁边,还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动不动。
直到大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郭威才说话。
他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冯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还望冯公指条明路啊。”
萧弈看懂了,冯道该会提出一个对各方都有利的办法,郭威等之后再定夺,当能保证想要的结果。
冯道缓缓地出列。
木杖点地,声音慢得要死。
“嗒。”
“嗒。”
“嗒。”
满朝重臣都耐心听着。
终于,老者开口了。
“老臣愚见,当此非常之时,择君宜求稳、求安,非必拘泥于长幼亲疏。神器不可虚悬,臣请太后临朝,安诸藩之心,免‘外臣擅权’之口实。”
此言一出,萧弈大为意外。
只见李太后目含惊喜,眼神明亮了起来。
郭威身后的武将们顿时站不住了,郭威却并未反对,反而抬手示意众人不可聒噪。
为何?
萧弈再回味冯道之言,明白过来,题眼在“诸藩”二字,安抚的是刘崇、刘信,而不是臣民之心。
冯道停顿良久,见没人想要打断他,才继续说话。
“至于储君,老臣倒有一人选——刘赟。他是刘崇之长子,年已及冠,现于徐州,任武宁节度使。”
殿中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萧弈忘了看旁人反应,兀自沉思。
绕过兵强马壮的刘崇、刘信,改立刘崇的儿子为皇帝?
这主意……太妙了!
比立刘信更高明。
眼下,郭威不论是自立还是立旁人,刘崇必起兵,郭威应该衡量过,暂时这一仗不好打。
刘赟即位就不一样了。
刘崇不可能反自己的儿子,就是想起兵也师出无名;郭威暂时稳住了局面,又能慢慢拿捏年轻的刘赟,从容布置;李太后保了刘氏江山,还得了临朝的体面;文武百官,谁都挑不出错来。
冯道这一招看似折中,各方利益都照顾到了。
果然。
郭威淡淡道:“冯公此言,甚合社稷大计,臣附议。”
一锤定音。
“臣等附议,请太后圣裁!”
“臣等附议……”
萧弈再看向冯道,只见老人拄着桐木丧杖慢吞吞退回班列,仿佛那一语定乾坤之言,不过是句寻常话。
轻描淡写,水到渠成。
他受益匪浅,心想冯道这份本事自己若能学上几分,哪还怕不能在新朝立足?
郭威谈定此事,不再多待,告退而出。路过了萧弈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如同对待子侄般亲近,眼神也很有温度。
萧弈一怔,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郭威的信任。
之后,王峻路过,看都不看他。
王殷则停步、驻足,意味深长地道:“往后随太后临朝、值守内殿,务必保护好太后。”
“喏。”
目送了武将们大步而去,转头,萧弈发现文官们全看着自己。
他心念一转,无视了这些目光,转向殿外,向郭威的身影朗声说了一句。
“恭送大帅!”
文官们反而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低头,默默从他面前走过。
冯道是最后离开的,从萧弈面前路过时,萧弈分明见到了他眼中的悲哀无奈之色。
一瞬间,萧弈有了更深的思考。
厉害的不止冯道。
郭威早打算让李太后临朝、让刘赟即位,以冯道之口托出,该是故意示弱,以退为进。
这是稳住局面的障眼法。
为了麻痹刘崇、刘信、刘赟,以及契丹人,然后,各个分化,逐个击破。
不是权谋,是兵法。
与郭威平定三镇时的做法如出一辙。
……
百官退去。
紫宸殿只剩两宫妇人还在守灵。
一场不见刀光的较量,冯道一策安诸藩,郭威以退为进掌握全局,李太后于绝境中勉力维持……如灵柩前的青烟消散。
素幡无风自动。
李太后转向殿门方向,道:“萧弈。”
“末将在。”
“明、后两日予你休沐。十一月廿七,先帝出殡,由你护持。”
“太后,末将与李重进轮值……”
“死者为大,何况天子?陛下奉安,你也敢推托?”李太后语气不容置喙,道:“领旨吧。”
她以皇帝出殡的天大理由,打乱萧弈轮值的小事,容不得萧弈拒绝。
也许,在她看来,一次破例代表能有下次,她试图这样一点点打破郭威的监视、控制。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招魂铃。
仿佛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萧弈望向门外,广袤的开封城景铺展开来,似臣服在紫宸殿的石阶下。
他正处风暴中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