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殿内的鎏金铜灯燃到了下半程,灯油顺着灯芯往下渗,暖黄的光比初时暗了几分。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连贵族们衣摆的金绣纹样,都添了层朦胧的沉郁。
方才还满溢的香槟香气淡了些,混进后厨飘来的烤肉油脂味。空气里那股子精致的繁华,悄悄掺了丝不易察觉的滞重——南宫静与凌曜的短暂交锋后,凝滞感没彻底散,反倒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压在每个人心头。
凌曜稳坐主位,指节轻叩着檀木桌面,节奏与远处提琴手的弓法渐渐错开,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疏离。他像尊沉在深海的玄铁磐石,任周遭人群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脊梁始终挺得笔直。
偶尔侧头与身旁的苏睿低语两句,语调平缓得仿佛方才南宫静的挑衅,不过是吹过鬓角的一缕微风。连他垂在身侧的手,都只是随意搭着,没半分紧绷。
苏睿指尖攥着冰凉的水晶杯壁,杯身凝着的水珠渗进指缝,凉得她打了个轻颤。她正努力消化着空气中无形的张力,眼角余光里,那些原本徘徊在主位附近的中立贵族,有了微妙的动作。
他们想找机会与凌曜攀谈,可瞥见南宫静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后,脚步纷纷顿住,像被无形的线拽着,悄悄退到了宴会厅边缘的廊柱下。
这些贵族端着酒杯假意赏玩廊柱上的星纹浮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把杯壁的水珠蹭得满手都是。目光却不老实,时不时往主位方向瞟——苏睿忽然彻悟,这哪里是宴会,分明是场用丝绸与香槟伪装的战场,连空气里都飘着看不见的硝烟。
而凌曜,正站在战火最烈的中心。她下意识往凌曜身边靠了靠,袖中的手悄悄按在腰间那枚刻着星纹的令牌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凹凸的纹路。
那是凌曜之前交给她的应急信物,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心里才多了几分踏实。
南宫静丝毫没被方才的反击挫伤,反倒愈发从容。她提着裙摆穿梭在人群中,金箔绣成的蝶纹在裙摆上流转,走动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风,像只缀着金粉的蝴蝶。
连停在她肩头的银蝶发簪,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每句话都精准地落在人心尖上,连笑容的弧度,都像是对着镜子练过千百遍,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对着几位掌管纺织贸易的贵族夫人轻叹,纤纤玉指绕着杯口转了圈,指甲上的珠光随着动作流转,映得杯里的香槟都泛着细碎的光。
“听说南境的‘月光丝’今年产量砍了大半,往后怕是要翻倍涨价了。家里几个小姑娘吵着做新衣,如今倒成了难事,还是诸位夫人有远见,早早就囤够了料子。”
夫人们立刻围拢过来,有人抬手抚过裙摆上的月光丝绣纹,指尖捏着丝缕轻轻拽了拽,像是在确认料子的珍贵;有人皱眉轻拍桌面,连腕间的珍珠手链都跟着晃出细碎的响。
此起彼伏的抱怨瞬间响起:“可不是嘛,我家库房的丝只够做两件冬衣,往后想添新的,怕是要等明年了。”
“成衣铺上个月就涨了价,这会子都翻三倍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这些人都要穿粗布了。”
话里话外的不满像涨潮的水,无形中将矛头悄悄指向了古堡“管理不力”。
与此同时,南宫静那位身着银纹锦袍的堂兄正举着酒杯,手臂搭在军需官的肩膀上轻轻摇晃,把杯里的红酒晃出了杯口,溅在对方的衣摆上也不在意。
他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抱怨:“前线将士在沙场上拼命,咱们后方自然要把供给跟上。可如今各地调动物资,有些流程实在太死了,层层审批下来,粮草都快捂发霉了。若是能‘灵活’些,哪会耽误事?”
说“灵活”二字时,他特意用指节敲了敲酒杯壁,清脆的声响在喧闹中格外清晰,像根细针,挑破了表面的平和。明着是吐槽流程繁琐,实则是在暗指凌曜的集中管制过于僵化。
军需官们对视一眼,有人端着酒杯低头抿酒,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人手指摩挲着杯底的花纹,指尖都泛了白。没人接话,却都露出了默许的神色。
这些话像细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上在场的利益相关者,让原本平静的人心渐渐起了波澜。
凌曜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把杯口的香槟泡沫蹭得干干净净,目光扫过全场时依旧平静无波,连落在南宫静那处的眼神,都没半分起伏。
他甚至抬手端起酒杯,朝着远处独自饮酒的石破天遥遥示意,动作从容得像是在招待老朋友。
石破天正靠在窗边,一手撑着冰凉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手握着粗陶碗,碗里的烈酒晃出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窗台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看到凌曜的动作,他愣了愣,握着碗的手顿了半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毕竟前几日两人还在演武场有过争执,刀剑相向的劲儿还没散,此刻凌曜的示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终还是略显僵硬地举了举碗,喉结用力滚动着喝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几滴,滴在胸前的布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眼底那股审视的锐利悄悄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像蒙了层雾,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混着家仆厚重的呼吸声,在渐渐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主位前,他双手交握在身前,指关节因衰老而凸起,皮肤松垮地贴在骨头上。身上的深褐色长袍绣着暗纹,袖口因常年磨损而泛出毛边,连领口的盘扣都松了颗,透着股岁月的沧桑。
他是凌风时代的老臣李长老,向来以中立著称。此刻连他都动了,殿内的喧闹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连原本交头接耳的贵族都停下了话头,纷纷放下酒杯,目光齐刷刷地聚了过来,连呼吸都轻了些,生怕惊扰了这位老臣。
李长老捧着酒杯,苍老的手指因年岁而微微颤抖,杯里的酒晃出了不少,他却没在意。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像陈年的木头,透着股沉稳。
“少主,老朽敬您一杯。埃德加之患能解,您救大陆于倒悬,这份功绩该刻在古堡的功德碑上,让后世子孙都记得您的功劳。”
他先将酒杯举到眉梢,身体微微前倾致意,腰背虽弯,却透着股不容轻视的风骨。待凌曜抬手回礼后,才缓缓放下手臂,杯底轻轻磕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话锋陡然一转,他语气多了几分恳切:“可老朽活了这么大岁数,最明白大厦要稳,得靠基石扎实。如今城里人心慌慌,街头巷尾都在传物价要涨、粮草要断,说到底还是为了‘利’字。老朽斗胆进言,当下最要紧的不是争一时长短,而是把商贸稳住,把众人的不满压下去,让老百姓能安心过日子、做营生,那些流言自然就散了。”
这番话听着是忠告,实则是带着分量的施压——连最中立的长老都明着提经济问题,可见局势已经紧绷到了什么地步。
周围的贵族们都屏住了呼吸,有人悄悄攥紧了酒杯,毕恭毕敬端坐;有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凌曜身上,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掌权者会如何回应。连殿外传来的晚风,都像是停了,等着他的答案。
凌曜当即起身,双手捧着酒杯微微前倾,腰背挺直却不显得倨傲,连指尖的力度都恰到好处,没让杯里的酒晃出半分。
他声音沉稳得像落定的磐石,压得住殿内的所有杂音:“李长老所言极是,稳住人心确实是眼下第一要务。不瞒长老,古堡已经联合商盟拟定了新政策,过不了几日就会张贴布告。”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说出具体举措:“一方面打通南境到主城的商道,增派护卫保障运输,绝不让商队再受匪患侵扰;另一方面派专人监管粮价、丝价,在主城设三个举报点,一旦发现囤积居奇,从严处置,绝不让投机取巧的人得逞。”
说到最后,他的手指轻轻扣了扣酒杯,声响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心上,语气多了几分坚定:“我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让忠心于古堡的人寒心,更不会让别有用心者借物资之事搅乱人心。”
这番话既给了众人定心丸,也暗暗给那些煽风点火的人敲了警钟,连空气里的滞重感,都似乎散了些。
李长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缓缓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由家仆扶着慢慢退了下去。
路过南宫静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审视,像在看一场终将落幕的戏。
这让南宫静嘴角的笑容僵了半秒,手指悄悄攥紧了裙摆,把金蝶绣纹都捏变了形。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分量重得很。原来凌曜不是只会强硬,他听得进老臣的意见,还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贵族悄悄松了口气,有人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把掌心的湿意蹭在衣摆上;有人甚至开始小声议论新政策的细节,语气里多了几分期待,神色也安定了些。连殿内的乐曲,都似乎轻快了些。
南宫静站在人群中,嘴角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指尖却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指甲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渗出血丝都没察觉。
凌曜的从容应对,还有李长老这一出“半路插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原本打算借物资问题再煽一波情绪,让众人的不满像滚雪球一样变大,可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新政策吸引了,她的计划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的气。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焦躁,反倒让胸口更闷。
放下酒杯时,杯底重重磕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安静坐在凌曜身边的苏睿身上,眼神里的算计像藏在暗处的刀锋,闪着冷光。
苏睿正低头整理着裙摆,手指轻轻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发梢,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连落在她身上的灯光,都似乎格外温柔。
可就在她抬手拢发的瞬间,眼角余光恰好撞见南宫静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冷意像冰锥,让她指尖一顿,心里莫名升起一丝警惕。
南宫静却飞快地收回视线,悄悄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戒,把冰凉的玉面贴在掌心,试图压下心底的急切:或许,这个“异乡人”才是更好的突破口。一个来历不明、手里握着连古堡医师都不懂的“危险知识”,还能让凌曜时时放在身边的女人,身上能做的文章,可比“经济问题”多太多了——只要把她拉下水,凌曜的根基,总会晃一晃。
宴会还在继续,舞曲换了一支又一支。小提琴的旋律悠扬婉转,却掩不住尾音里的拖沓,像演奏者也没了起初的兴致。
水晶灯的光芒洒在人们身上,映得衣饰上的珠宝愈发璀璨,可灯光却比初时暗了些,在地面投下的影子也拉得更长。
有人抬手邀请舞伴,裙摆旋转间划出优美的弧度,却总在靠近主位时下意识放慢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这表面的繁华和谐,不过是精心维持的假象——觥筹交错间,那柄无形的刀锋已经亮了出来,寒光藏在笑容与祝酒声里,正静静等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朝着对手的要害刺下去。
连殿外的天色,都悄悄暗了下来,乌云遮住了月亮,透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凌曜与南宫静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不过一瞬,快得像场错觉。
凌曜的眼神平静无波,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把杯口的酒渍蹭干净,仿佛在说“你这点手段还不够看”;南宫静则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笑容里藏着冷意,像是在回应“咱们等着瞧,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无数没说出口的交锋,都藏在这一眼里,像无声的惊雷,等着炸开的时刻。
这场盛宴,才刚刚开始。而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