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萍萍从皇城出来时,日头已过正午,京中风裹着几分肃杀。
青石板路上的禁军依旧三步一岗,
街角处张贴告示的地方围满了人,
百姓踮着脚看着上面的悬赏,也有商贾凑在一起议论,
不少人幸灾乐祸,暗骂陆云逸怎么还不死,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先前风波中受了损的商贾。
杜萍萍攥紧了手中文书,
这是特意求来的手谕,能够让他前去陆府探望。
锦衣卫的马车载着他往西安门三条巷去,
路过应天商行时,门口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
依旧是人山人海,但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萧瑟。
杜萍萍靠在车壁上,脑子里反复想着毛骧的话,
还有自己那荒唐的猜测,
自导自演?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哪有人会拿燧发枪往自己胸口打?
除非是疯了。
马车在陆府外停下时,府门紧闭,
朱红门板上的铜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院墙根下的禁军甲士比昨日更多了,
银色甲胄映着日头,透着威严。
徐增寿手持长刀上前,见到是他,眉头一皱:
“杜大人,太子政令,无关人等不得探望。”
“见过徐将军”
杜萍萍掏出了陛下手谕递了过去,
徐增寿仔细核对,又让两名禁军上前搜身,确认无误后才侧身让开:
“进去吧,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徐将军放心。”
刚进府门,就见一个年轻身影立在廊下,长刀抽出来提在手上。
外乡人巴颂!
见到他,杜萍萍面露古怪,
好像最开始那个侍卫统领的确不见了。
在展示出文书后,
杜萍萍跟着他往里走,庭院里静得厉害。
路过的丫鬟都低着头快步走过,大气都不敢喘。
走进正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巴颂停下脚步,掀开门帘:
“大人,锦衣卫的杜大人来了。”
杜萍萍走进去,先抬眼打量,
正屋不大,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床,
陆云逸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胸口盖着白色纱布,
身上穿着宽松的素色常服,
头发用玉簪束着,比想象中精神些。
床前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女子,
穿着水绿色襦裙,挽着简单发髻,正是木静荷。
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用小勺轻轻吹着,眼角红红的,
见杜萍萍进来,动作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戒备。
陆云逸抬眼看向他,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杜大人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来?”
杜萍萍连忙躬身行礼:
“陆大人,下官奉陛下口谕,来探望您的伤势。”
他的目光在木静荷身上扫了一圈,
见她放下药碗,起身站到一旁,显然是不想离开,却也不敢多言。
“伤势无碍,多亏了软甲。”
陆云逸指了指床头挂着的玄铁软甲,
上面的孔洞还清晰可见,暗红色的血迹虽已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
“李院判说,再养三个月就能痊愈。”
木静荷这时轻声开口:
“大人刚醒不久,还不能多说话,
杜大人若是问完了,还请早些离开,免得扰了大人休息。”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眼神里满是担忧,
看向杜萍萍的目光也多了些敌意,
从最近的风言风语来看,毫无疑问是锦衣卫所做!
杜萍萍没理会她,只是看向陆云逸:
“陆大人,下官还有一事想问,
刺杀您的凶手,至今未找到,
您当日可有看清凶手的模样?或是听到什么动静?”
陆云逸沉默了片刻,眼神沉了沉:
“当日人多嘈杂,只看到有一辆马车从街角跑了,别的就没看清了。”
他顿了顿,看向杜萍萍,
“怎么,还没查到线索?”
“是。”
杜萍萍低下头,语气带着几分羞愧,
“三元当铺的尸体验过了,
伤口与锦衣卫的腰刀吻合,可查遍了钱兴怀的旧部,也没找到可疑之人。
王焕那边也审了,只说枪丢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毛大人还在天牢,属下暂管锦衣卫,迟迟没有进展。”
“毛骧.”
陆云逸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觉得,是毛骧做的吗?”
杜萍萍猛地抬头,对上陆云逸的目光,眼神平静却锐利,
他犹豫了片刻,如实道:
“属下觉得,应该不是,毛大人与您有积怨不假,
以毛大人的心思,不会这么蠢。”
这话刚说完,就见陆云逸笑了,带着几分了然,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
“你倒是看得明白。”
他靠在床头,语气放缓了些,
“你觉得,毛骧这次,还能活吗?”
杜萍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不管是不是毛骧做的,他都脱不了干系,
锦衣卫的腰刀、地价的旧账,还有他之前隐瞒案情的罪证,
桩桩件件都能置他于死地,
更何况太子刚回来,正是要立威拉拢的时候,毛骧就是最好的靶子。
“下官.不知。”
他低下头,不敢多说。
陆云逸却没打算绕弯子,直接道:
“毛骧死定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太子回京,要的是尽快平息京中乱象,
而杀了毛骧、拿下三部尚书,就是最好的立威之举。
陛下就算念及旧情,也不会保他,
毕竟,燧发枪流失、二品大员遇刺,总得有人担责。”
杜萍萍的心跳猛地加快,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陆云逸的目光,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几分暗示。
“陆大人的意思是
毛骧若是倒了,你的机会就来了。”
杜萍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心的汗又冒了出来,连后背都有些发凉,
这话是在试探?
一旁的木静荷听到这话,也有些惊讶,看向杜萍萍的眼神多了些探究。
她知道大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既然这么说,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陆云逸见他愣住,又道:
“三日之内,你只要做一件事,找到那支凶器,不用找到凶手,这就够了。”
杜萍萍皱起眉:“可枪在哪?”
陆云逸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窗外:
“京中这么大,人口百万,燧发枪什么样谁知道?
陛下与太子殿下只需要一个交代,至于是不是真的燧发枪,不重要。”
杜萍萍猛地瞪大眼睛,呼吸急促!
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关键是要给京中百姓与朝廷百官一个交代!
杜萍萍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陆大人,下官有一事想单独向您禀报。”
陆云逸挑了挑眉,淡声道:
“你们先出去吧,守在门外,任何人不许进来。”
木静荷猛地回头,眼中满是不解,刚要开口劝阻,
却对上陆云逸平静的眼神,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
“是。”
她深深看了杜萍萍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才转身快步走出屋门。
巴颂也对着陆云逸躬身行礼,脚步沉稳地跟了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杜萍萍走到床前,又往门口望了望,确认无人偷听,才转过身,脸上露出几分复杂,
“陆大人,您可知方才那位木掌柜,她的真实身份?”
陆云逸半靠在床头,神色依旧平静:
“说说看。”
“她是锦衣卫的千户!”
杜萍萍声音压得更低,
“毛大人刚刚与我说的,他说木掌柜曾是锦衣卫的金主,
后来与您相识之后,毛大人就将她拉进了锦衣卫,想来是要通过她.留意您的动向。”
他话没说完,却见陆云逸忽然笑了,
带着了然,像是听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知道了。”
杜萍萍愣在当场,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这事自己都不知道,他却知道?
“您?”
杜萍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云逸没再接话茬,而是说起了别的事:
“别的不用多想,把事情办好,送毛骧上路,
以后你我少来往毕竟你是锦衣卫啊。”
“是是!”
杜萍萍连忙躬身,此刻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
只想着赶紧完成此事,让京中恢复平静!
他又行了一礼,
“下官这就去办,不打扰大人休息。”
说罢,他转身快步走出屋门,连头都不敢回。
刚到廊下,就见木静荷与巴颂正站在不远处,
木静荷见他出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巴颂则依旧面无表情,手按在刀柄上。
杜萍萍没有与他们对视,匆匆行了一礼,就快步走出陆府。
坐进马车时,杜萍萍的手还在发抖,
他定了定神,立刻让人驱车前往锦衣卫的秘密工坊。
那里有专门打造军械的工匠,
要拼凑一把像模像样的燧发枪,并不难。
一日后,杜萍萍带着一把“燧发枪”离开工坊,
枪管是旧火铳改的,锈迹斑斑,
枪托是硬木削的,边缘粗糙,扳机是铜制的,还带着未打磨的毛刺,怎么看都是一个假货。
杜萍萍坐在车里,手里攥着包裹枪的黑布,
他不知道进宫后会遇到什么,
更不知道陛下与太子殿下会怎么处置此事
到了午门外,杜萍萍下了马车,
提着包裹,快步走进宫城。
此时武英殿内正议事,
皇帝不在,太子朱标拿着一本文书在上首踱步,脸色凝重。
刘思礼、李原名等大臣也在殿内。
杜萍萍刚到殿门口,就被太监通传进去。
“臣杜萍萍,参见太子殿下!”
杜萍萍跪倒在地,将包裹举过头顶,
“臣幸不辱命,已找到刺杀陆大人的凶器!”
殿内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包裹上。
刘思礼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上前一步道:
“快打开给太子殿下看看。”
杜萍萍刚要起身,却见太子朱标摆了摆手,语气冷淡:
“不必了。
东西既然找到了,就好好放着,凶手呢?”
杜萍萍眼中满是愕然,他没有想到殿下居然连看都不看,
“回禀殿下,凶手还未找到。”
朱标脸色阴沉,冷哼一声:
“无能!燧发枪流失,官员遇刺,此乃叛逆之事!
来人,拟旨!”
哗啦啦.
场中一众大人纷纷跪下,对这突如其来的处置有些意外,
上首,朱标沉声开口:
“工部尚书秦逵、兵部尚书沈溍罔顾国法,视朝廷政令为无物,
念其为国有功,勒令致仕,即刻离京!”
“毛骧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玩忽职守,罔顾凶器,
户部尚书赵勉,任人唯亲,贪腐成风,二人秋后斩首,以正国法!”
杜萍萍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连枪都没看,就直接下令斩了二人?
或许宫中要的从来不是真的凶器,而是一个斩草除根的理由。
刘思礼听到旨意,脸上露出满意笑容,连忙躬身道: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明!
此举定能震慑逆党,让京中恢复太平!”
李原名站在一旁,捋着花白的胡子,眼神复杂,却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死人是必然的结果,区别只是谁死,
毛骧撞到了枪口上,他死也是能让风波快速平息的方法。
朱标袖袍一挥,神情冷峻:
“都退下吧。”
一众大人缓缓起身,离开武英殿.
杜萍萍也站起身,手里还提着那个包裹,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看着殿内的大臣,看着太子威严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发冷,
京中风波,是朝廷与逆党争锋的角力,
在这场风波中,六部尚书都能随时倒下,
而他不过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小角色,无足轻重。
刚刚回京时的意气风发,
已经在这几个月内被折腾得一干二净
走出武英殿时,夕阳西斜,金色余晖洒在宫墙上,却透着几分冰冷。
杜萍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殿,握紧了手中的包裹,
毛骧要死了,赵勉也要死了,
若是顺利,他很快就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忽然想起陆云逸平静的神情,想起木静荷的身份,
想起那些找不到的凶手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
这场刺杀案,或许真的是陆云逸自导自演,
而他,不过是帮着陆云逸,
把最后一颗钉子钉进了毛大人的棺材里。
马车驶出宫城,往锦衣卫衙门的方向去。
杜萍萍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以后离陆云逸远一点,这人,太可怕了。
杜萍萍离开皇城,乘坐马车去了下城的翠石街,
这里已经靠近城门位置,处处显得喧闹,
刚来到这里,杜萍萍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不该乘坐马车前来,太显眼了。
在这下城的诸多小巷中,
就算是手推车与板车都十分罕见,更不用说马车了。
“走,离开这里。”
杜萍萍下令,车夫带着他离开下城,进入了聚宝门大街,
到了这里,杜萍萍才跳下车,独自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不多时,又来到了翠石街,身上打扮已经变得朴素,
他走进一处朴素民房,将大门紧紧关闭。
小院与寻常小院一般无二,
但进入屋中却别有乾坤,
三间屋子被打通,将近十张桌子依次摆放,
十几名吏员正在房中穿梭,纸香味不停弥漫,
而答儿麻失里赍就坐在正中央的桌后,脸色凝重地翻阅着一叠文书,
杜萍萍走上前去,沉声道:
“大人,宫里有结果了。”
“哦?谁干的?”
答儿麻头也没抬,他隐于暗处,做的是寻找逆党之事,
对于陆云逸遇刺,他了解不多。
“不知.”
“不知?没查到?那有什么结果?”
答儿麻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属下将凶器交上去后,太子殿下干脆利落地处置了三位尚书大人,
还处置了毛大人,毛大人.毛大人要被秋后问斩。”
“什么?”
答儿麻眼中闪过一丝愕然,手中动作猛地停下,
“问斩?就凭他可能刺杀陆云逸?”
杜萍萍点了点头:
“属下觉得,毛大人已经失去了殿下的信任。”
答儿麻面露沉思,过了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叹息一声:
“伴君如伴虎,毛大人叱咤风云这么多年,有些飘飘然了。
在这等风波中居然想着独善其身,殊不知他变成了逆党的帮凶。
此事就这样吧,不必在意,锦衣卫没了毛大人,倒不了。
刺杀陆云逸的凶手,有怀疑对象吗?”
杜萍萍知道他这么问的目的,
许多事就算是知道了是谁做的,他们也不能动,
但要知道,甚至有一个大概的范围也可。
杜萍萍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心中猜测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面露无奈:
“太多了,陆大人得罪的人太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