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贤来找自己?
陆昭宁着实有些意外。
她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月白披风,指尖利落收拢。
再将罗盘与三枚铜币一并塞进袖袋,又理了理衣襟,对春柳吩咐道:
“请他去前院偏厅稍候,我随后就到。”
古代男女之别向来分明。
纵使是亲姐弟,闺房也属私密之地,断没有让外男随意踏入的道理。
春柳屈膝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一旁侍立的青黛却皱起眉,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问:
“小姐,陆将军会不会是特意来找您麻烦的?”
陆昭宁正对着铜镜拢了拢鬓发,语气从容:
“若真想找麻烦,白日里陆霏宁挑拨离间时,他便该顺着话头与我为难了,犯不着特意等到此刻。”
她转身看向青黛,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他这个时候来,定是有别的事。”
说罢,便带着青黛往偏厅去。
刚绕过月洞门,便见偏厅的竹帘半卷,陆思贤已端坐其内。
他面前的茶水刚满上,温热的水汽顺着杯口袅袅升起,在他玄色常服的衣襟上投下淡淡的雾影。
见她进来,陆思贤起身,抬手作了个浅揖,动作利落又不失礼数:
“按理,我该唤你一声长姐。”
“但既你已认下陆家二小姐的身份,我便跟着依宁,称你一声二姐吧。”
陆昭宁颔首,顺势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椅上落座:
“称呼而已,不必较真,无妨。”
她抬眸,目光不着痕迹地将陆思贤打量了一番。
不得不感慨,刘引璋与陆泓这对夫妻,基因是真的好。
三个孩子各有风姿,自有不俗。
陆思贤身上的杀伐气尚未完全褪去,却掩不住骨子里的俊朗。
眉眼深邃如凿,鼻梁高挺笔直,气质又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清贵,放在她那个时代,一定是没有代餐的帅气偶像。
“你特意找我,所为何事?”她没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
陆思贤重新落座,指尖搭在茶盏边缘,声音平稳:
“我想,见见母亲。”
果然还是为刘引璋来啊。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叶:
“想去便去,母亲若知道你回来,想必也会开心。”
“并非随意去见。”
陆思贤抿了抿唇,喉结微动,似是在斟酌措辞,“有些话,需要你在场。”
陆昭宁挑眉。
她和刘引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她甚至能立刻脑补出画面:
一会儿到了潇湘院,刘引璋定会扑上来抓着陆思贤的胳膊哭诉。
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说“鸠占鹊巢”,逼着她的好儿子对自己动手。
本来今天就累,她实在没力气再听刘引璋歇斯底里地嚷嚷。
正要开口回绝,却听见陆思贤的声音再次响起: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陆霏宁的生母是谁么?”
陆昭宁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眸望过去----
昏黄的烛火映在陆思贤眼底,那里没有半分少年人的浮躁,只剩与年龄不符的沉敛。
眼眸深邃得像寒潭,看不透他的心思。
沉默片刻,她放下茶盏,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认真:
“那就一起吧。”
从偏厅出来,晚风卷着西厢房的琴声飘来。
起初是幽幽咽咽的调子,如泣如诉,像是藏了满肚子的委屈没处说。
转瞬之间,琴音陡然变得急促杂乱,指尖在琴弦上乱刮,连不成章法的旋律里都透着股焦躁。
陆思贤脚步未停,目光掠过西厢房的方向:
“大姐的琴,比从前失了规矩。”
陆昭宁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视线落在廊下摇曳的灯笼上:
“这世上,除了需要靠规矩束缚他人的上位者,又有谁真心喜欢被规矩捆着?”
两人并肩往潇湘院去,中间隔着半臂远的距离,步伐默契却疏离。
到了潇湘院门口,两名府卫守在朱门前。
见到二人,府卫立刻躬身:“公子,二小姐。”
“开门吧。”
“是!”
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院内点满了白烛,昏黄的烛光在风里不停摇曳,却连廊下的阴影都照不亮几分,唯有正屋佛龛上的神像镀着层稀薄的金光,在昏暗里格外扎眼。
陆昭宁刚踏进门,心口便没来由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似的闷得慌。
她蹙紧眉头,目光死死钉在那尊神像上----那是尊面生三眼的泥塑,鎏金早已剥落大半,左眼的瓷釉崩了道裂痕。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浑浊的眼珠正透过裂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两人刚走近,前方便传来低哑晦涩的低吟,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地钻入耳膜:
“邪神在上,保佑我的秘密永世不被发现……再让陆昭宁死无全尸,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陆昭宁脚步一顿----实在没料到,刘引璋被禁足的日子里,每晚的消遣竟是对着所谓的“神佛”诅咒自己。
阴间小鬼见此,拳头都硬了。
“**!这女的也太歹毒了吧?”
一个青面小鬼攥紧拳头,气得魂体都在发抖,“虎毒还不食子呢,她当**居然盼着亲女儿死绝?”
“别光顾着骂……”
另一个小鬼缩着脖子,眼神直往佛龛瞟,声音发颤,
“你们没觉得……那神像不对劲吗?瞅着就邪门得慌!”
牛头挠了挠头上的犄角,偷偷往神像那边瞥了眼,赶紧收回目光,凑到判官身边小声问:
“判官大人,我怎么瞅着……这佛像像是在看我们呢?”
判官凝着眉宇,脸色越发难看,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心头。
两人缓步走到刘引璋身后时,她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
脊背佝偻着,双目紧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低吟。
“时辰还早,不急着去休息,你等会再来吧。”
她以为后面的人是张嬷嬷。
“娘亲。”陆思贤的声音响起。
刘引璋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下一秒,她霍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入目的,是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陆思贤。
他比记忆里更黑了,也高了,好像,又瘦了。
“思贤……”
刘引璋的眼眶瞬间红了,细碎的泪光在烛火下闪闪烁烁。
她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因起身太急,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
陆思贤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儿啊,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刘引璋的声音发颤,仿佛怕一开口,眼前的人就会化作泡影。
她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抚上陆思贤的脸颊,泪水簌簌往下落。
“乖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天天盼,夜夜盼,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陆昭宁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母子重逢的时刻。
这是她第二次,在刘引璋身上看到母性的光辉。
这份短暂的温存,终究还是在刘引璋瞥见陆昭宁的那一刻,碎得彻底。
“你居然还敢来!”
她推开陆思贤的怀抱,眼神瞬间从温情切换成淬毒的狠戾,枯瘦的指尖带着风声,直直戳向陆昭宁的面门。
“**人!我的好儿子回来了,你这个孽种死定了!”
陆昭宁侧身微避,指尖轻轻拂过衣袖:
“借你吉言,可惜,我还活得好好的,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陆思贤僵在原地,眉头紧锁。
他征战多年,见惯了沙场的血腥与狰狞,却从未见过母亲用这般恶毒的语气咒骂一个人----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又想起回京路上,段灵儿无意间提起的预言……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儿子!杀了她!杀了这个**人!”
陆思贤反手扶住情绪激动的刘引璋:
“母亲,您冷静些。”
“二姐是您的亲生女儿,血脉相连,您怎能对她说出这般狠戾的话?”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刘引璋的头顶。
她脸上的狰狞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佛龛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茫然地看着陆思贤,眼神涣散:
“儿啊……你为了她?你居然为了这个**人,来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