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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一夜。
从代州到长安,一千三百里路,跑死了五匹最好的河西快马。
当第六匹马口吐白沫,悲鸣着倒在距离长安城门还有十里地的官道上时,信使周全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他从马鞍上翻滚下来,摔在坚硬的黄土地上,顾不上满嘴的泥沙,挣扎着爬起来,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向着那座巍峨的城池狂奔。
肺部像是被扯烂的风箱,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怀里揣着一个用油布和蜡封得死死的竹筒,那是代州都督杜兴用一个不良人性命换来的东西,也是整个北境最后的希望。
“十万火急!北境急报!滚开!”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牛,撞开城门前排队的人群,嘶哑的吼声让守城的金吾卫下意识地举起了长戟。
“站住!”
周全没有停下,他一把扯开胸口的衣襟,露出那个被血和汗浸透的竹筒,竹筒上,朱红色的火漆封印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样。
那是大唐最高等级的军情——狼烟急报!
守城门的校尉脸色剧变,他认得这个标记。
上一次动用这个等级的军情,还是突厥颉利可汗兵临渭水之盟的时候。
“快!清出一条路!让他过去!通知宫里,北境急报!”
……
太极宫,偏殿。
李世民的心情极好,殿内温暖的空气里都仿佛飘着金银的香甜气息。
“玄龄,克明,你们看看,这就是世家的底蕴啊。”
他将一本缴获的账册递给房玄龄和杜如晦,捻着胡须,笑意从眼角一直蔓延到嘴角。
“有了这笔钱,朕就可以把北衙禁军的甲胄全都换新,还能给将士们多发两个月的饷钱。”
林浩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
崔家的倒台只是一个开始,他很清楚,这张由世家编织了数百年的大网,绝不会因为断了一根线就彻底崩溃。
房玄龄躬身道:“陛下圣明。崔氏一倒,河北道人心思动,正是朝廷重塑秩序,推行新政的良机。”
杜如晦也附和:“臣附议。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崔氏的产业收归国库,安抚地方,同时也要防备其余几家趁机作乱。”
君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正在规划着一场大胜之后的美好蓝图。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一名金吾卫统领连通报都省了,直接冲进殿内,单膝跪地,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慌乱。
“陛下!北境狼烟急报!信使已在殿外!”
“什么?”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狼烟急报?
北境不是刚刚安稳下来吗?
林浩也从地图前转过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宣!”
李世民的声音沉了下来,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信使周全被两个金吾卫架着拖了进来。
他已经站不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当他看到龙椅上的李世民时,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金吾卫,扑倒在地。
“陛……下……”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竹筒,用尽最后的力气,高高举过头顶。
“代州……危……乌桓……”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便彻底昏死过去。
一名内侍赶紧上前接过竹筒,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的指尖触碰到竹筒,还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体温和湿气。
他看了一眼那朱红色的狼头火漆,没有犹豫,用指甲猛地划开。
蜡封被剥落,他从里面抽出一卷被卷得极细的帛书。
林浩、房玄龄、杜如晦三人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
李世民缓缓展开帛书。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盯着那张小小的帛书,看着李世民的表情。
李世民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再然后,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
最后,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持着帛书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好……好一个崔家!”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
“好一个百年望族!”
“嘭!”
他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整个人霍然站起。
“叛国!!”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他手里的那卷帛书,被他狂怒之下,生生捏成了一团废纸,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房玄龄和杜如晦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林浩的反应最快,他没有下跪,而是上前一步,捡起了地上那团已经不成样子的帛书。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可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饶是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浑身一震。
“崔氏勾结乌桓,献北境布防图……乌桓邑落率五千精骑,已绕过雁门关,兵锋直指代州……”
短短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浩的心口。
他将帛书递给旁边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两位宰相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身体瘫软下去。
这已经不是谋反了。
这是引狼入室!是要掘大唐的根!
偏殿内,死一般的安静。
之前那股轻松喜悦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惊骇。
李世民胸口剧烈起伏,他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
他想起了不久前,他还在这里嘲笑崔家不过是冢中枯骨。
他想起了不久前,他还在这里畅想着如何利用崔家的财富来巩固他的江山。
现在看来,那一切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这位天可汗的脸上。
“林浩!”
李世民的咆哮声再次响起。
他大步走到林浩面前,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朕给你一道旨意!”
“从现在起,河北道、河东道,所有兵马,任你调遣!所有府库,任你取用!”
“朕不要捷报!不要俘虏!朕只要你,把那五千乌桓杂碎,还有崔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给朕……碎尸万段!”
“一个不留!”
……
“风眼”要塞,废墟之下。
李君羡终于爬到了那处记忆中的地下暗井旁。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掀开伪装的石板,将那张烧得焦黑的脸,整个埋进了冰凉的水里。
“咕嘟……咕嘟……”
他贪婪地喝着水,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发出抗议的哀嚎。
活下来了。
他靠在井壁上,剧烈地喘息着。
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抬起头,看到一条沙蛇从石缝里探出头,吐着信子。
下一刻,李君羡用手臂死死压住蛇头,另一只手抓住蛇身,张开嘴,用牙齿硬生生撕开了蛇皮,就着腥臭的蛇血,将蛇肉吞了下去。
他不知道“猴子”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长安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只知道,他必须活着。
他要亲眼看着那群杂碎,付出代价。
他强撑着身体,爬到一处被烧毁的箭楼残骸后,透过缝隙,望向远处乌桓人临时搭建的营地。
他要等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