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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庐山白鹿洞,秦思齐主仆三人乘坐马车,再次回到了九江府湓浦口码头。
登上提前预定的一艘开往留都应天府方向的大型官船。船身明显比来时乘坐的江船更为宽敞坚固,三层楼船,雕栏画栋,旌旗招展,也是为了更好招揽长江下游更多的达官显贵、文人商贾。
登船安顿好行李,秦实诚一丝不苟地检查了舱门门栓,将装有文书银钱及公子笔记的楠木匣子妥善锁好,置于枕边。
客船拉起沉重的铁锚,巨大的布帆在桅杆上缓缓升腾,吃满了风。船工们喊着低沉的号子,用长篙将船缓缓撑离码头。随着舵桨划破水面,这艘楼船正式驶入奔流不息的大江主流,顺流而下。
船行江心,视野豁然开朗。与庐山段的险峻急湍不同,此处的江面愈发宽阔,水势平缓,烟波浩渺,极目远眺,但见水天一色,沙鸥翔集。
两岸地势渐趋平缓,沃野千里,稻田漠漠,桑麻遍野,村落城镇星罗棋布,炊烟袅袅,显露出一派鱼米之乡的富庶与安宁景象。
越往东行,繁华之气愈盛。江面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有运送漕粮的庞大官船队,旗号鲜明,甲胄森然,秩序井然。
有满载苏松棉布、景德瓷器的商船,吃水极深,显示着江南物产的丰饶与商业的兴盛。
有装饰华丽、丝竹之声隐隐可闻的画舫客舟,甚至还能见到几艘桅高帆奇、悬挂着异邦旗帜的海船,想必是从太仓、宁波等海港溯江而来,进行朝贡贸易,令秦思齐等人大开眼界,深感天朝物博,海宇来同。
沿途经过的著名码头津渡,规模与气象远非内陆可比。首经鸠兹, 但见江岸货栈林立,竹木、粮米、铁器堆积如山,乃是皖南重要集散之地,帆樯如林,装卸繁忙。
再过牛渚, 此处江面略收,地势险要,悬崖峭壁临江而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秦思齐凭栏远眺,但见矶头尚有烽火台遗迹,不由想起历代在此发生的鏖战,心中顿生“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苍茫之感。
复经金陵渡, 更是繁华异常,距离应天已近,但见官船商舶云集,岸上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人流如织,已然感受到帝都门户的磅礴气息。
秦明慧看得眼花缭乱,不时低声惊呼:“思齐看!那楼船好几层,比武昌府的戏台还气派!”
“天爷,那运来的莫非是太湖石?”
就连一向沉稳的秦实诚,也被这前所未见的漕运盛况与商业繁华所震撼,低声道:“公子,这江南之地,真是‘赋税甲于天下’,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书中所言不虚。”
秦思齐伫立船头,任浩荡江风吹拂衣袂,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诗情涌动。
他读过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也听过“金陵自古繁华”的谚语,但唯有亲身置于这滚滚东去的洪流之中,目睹这千帆竞渡、万商云集的实景,才能真正体会到何为“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何为“天下财赋,半出江南”。
这不仅仅是物产的丰饶,更是一种蓬勃的、流动的、充满了生机、活力与无限机遇的盛世气象。
航行数日,客船终于即将抵达此行的终点。这一日,船家高声喊道:“各位客官做好准备,前方就要到应天府龙江码头了!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船喽!”
众人纷纷涌上甲板。只见前方江岸之畔,一座巨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巍然矗立,其规模气象,远非沿途所见的任何城邑可比。
巍峨的城墙蜿蜒起伏,雉堞如齿,望楼高耸,城门壮丽,隐隐可见城内殿宇恢弘,塔影凌空。码头区域更是庞大无比,泊位鳞次栉比,大小船只难以计数,绵延十数里。让人未登岸已先感受到这座龙蟠虎踞之地的磅礴气势与万千气象。
“这便是皇帝居住的应天府吗?”秦明慧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看傻了。秦实诚也是下意识地紧紧护在秦思齐身边,在这前所未见的人海车流中,生怕有所闪失。
秦思齐心中亦是震撼不已。其繁华富庶,竟是如此鲜活生动,扑面而来,气势恢宏中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令人目眩神迷,心潮澎湃。
船缓缓靠上龙江码头巨大的石砌泊位,踏板放下,人流如开闸洪水般涌动。
秦思齐主仆三人随着人流踏上应天府的土地,街道宽阔平整,以青石板铺就,车水马龙,轿马穿梭。
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匾额辉煌,售卖着来自天南地北乃至异邦的货物:苏杭的绫罗绸缎、景德镇的薄胎瓷器、徽州的笔墨纸砚、闽粤的珠宝香料、湖广的木材、塞北的毛皮…
秦思齐雇了一辆较为宽敞的骡车,吩咐车夫前往应天学院。小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途经繁华的市肆、庄严的官署、幽深的巷陌,方才逐渐远离喧嚣市井,进入一处环境清幽的区域。
这里的建筑明显变得庄重典雅起来,青砖黛瓦,高墙深院,坊巷整齐。行人多是身着儒服的生员或步履沉稳的官员,与外面市井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见前方一座古朴典雅的院落群,虽无国子监那般皇家规制的森严气象,却自有一番千年学府的庄重与深厚。青砖灰瓦,飞檐斗拱,格局严整。门前并无高大牌坊,仅有一块略显古旧的匾额,上书四个苍劲大字“应天书院”。
应天书院肇始于五代后晋,鼎盛于北宋,范仲淹曾在此执掌教席,开宋代理学先声,“天下庠序,视此而兴”,有着“宋兴天下有四书院,而应天居其首”的美誉。虽历经战火兴废,然文脉不绝,至今仍是中原士子向往的学术重镇。
秦思齐整理衣冠,让秦实诚和秦明慧在门外等候,自己则持着江汉书院山长开具的研学荐书,缓步走向书院门房。
向守门的院役老者说明来意并递上荐书后,老者态度和蔼,请他稍候。不多时,一位身着儒衫、年约四旬、气质温文的先生迎了出来,自称姓李,是书院的典谒。
李典谒语气温和,查验了荐书,点头道:“秦举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我来**入谒手续。”
跟随李典谒进入书院,**完毕手续。李典谒亲自为他安排了住处,一间位于书院西厢的清净斋舍,并告知他书院的讲会时间、可阅览的藏书区域以及需拜见的几位主要讲席先生。
“秦举人可先安顿下来。明日恰有山长亲自主持的《春秋》讲会,届时可来聆听。若有疑问,可随时来寻我。”李典谒叮嘱道,态度亲切如友。
“多谢李典谒!”秦思齐恭谨道谢。
在应天书院西厢斋舍安顿下来后,秦思齐环顾这间虽整洁却仅容一榻一桌一椅的斗室,微微蹙起了眉头。
此处清静雅致,用于自己读书固然极好,但秦实诚与秦明慧却无法在此栖身。书院虽有仆役房,但多为书院杂役和学子自带的贴身小厮混居,环境嘈杂,且规矩甚多。
思忖片刻,决定再去寻那李典谒询问。整理了一下衣袍,他便出了斋舍,凭着记忆寻至方才**手续的堂署。
李典谒果然还在案前整理文书,见去而复返的秦思齐,含笑问道:“秦举人可是还有何事不明?”
秦思齐拱手一礼,恳切道:“打扰李典谒了。确有一事想请教前辈。晚辈此次游学,带有两名书童随行照应。书院斋舍精雅,然于安置仆役似有不便。不知这书院周边,可有清静稳妥的民居可供租赁?不需宽敞,但求干净安全,离书院稍近便好。”
李典谒闻言,捋须点头表示理解:“原来如此。秦举人考虑周详。书院虽好,但规矩所限,确实不便安置多人。”
沉吟片刻,道:“书院西北后街,名为学仁里,多有房舍租赁与往来学子的家眷仆役,或是准备应考而久居于此的举人。
那里距离书院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不算远,且多是读书人相关,环境相对清静安全。秦举人可去那里问问看。只是……”
李典谒略一顿,语气略显无奈,“因毗邻书院,又常有赶考学子聚居,那处的租金,比起城中其他地方,可是要高出不少。”
“多谢李典谒指点迷津!租金之事,晚辈省得。”秦思齐心中有了底,再次谢过李典谒,便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