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影的汇报,砸碎了刚刚升起的些许轻松。
白夜未动。
那个最可怕的敌人,始终盘踞在观星寺,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这根本不是什么调虎离山,这是驱狼逐兔,清空了所有碍事的杂鱼,为他与萧临之间,摆下了一场再无旁观者的最终对决。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萧临眼底的寒冰非但没有消融,反而寸寸开裂,裂痕之下,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战意。
他笑了。
“好一个白夜。”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更是被彻底挑衅的暴戾。
顾云溪却比他更冷静。
她扶着软榻的边缘,缓缓站直了身体,膝上的痛楚仿佛成了磨砺她心智的砥石。
“他敢留,要么是自信我们插翅难飞,要么……”
她的声音一顿,目光锐利如刀,“观星寺里,有他拼死也要守住的东西。那东西,比他手下所有人的性命,更重要。”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萧临眼中的狂热稍敛,化为更深沉的算计。
对,白夜不是疯子,他是一个比谁都精明的商人。
他肯用天机阁精锐的性命做赌注,必然是有着百倍千倍的回报。
观星寺下皇陵!
除了那座传说中埋藏着前朝气运的皇陵,本朝为了压住这气运,在皇陵上方建造了观星寺。
所以,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孤注一掷?
“朕亲自去。”
萧临的声音斩钉截铁,“点齐影卫,随朕出宫。顾云溪,你留下。”
这是命令,是不容置喙的帝王之威。
原以为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绞杀之战,这样看来,此去可能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途。
他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却绝不容许她再涉险境分毫。
“不。”
一个清冷而坚决的字,自顾云溪唇边吐出。
萧临猛地回头,凤眸中是山雨欲来的危险。
顾云溪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我若留下,只会成为他们威胁你的筹码。白夜既然算无遗策,他会想不到用我来逼你就范?届时,你是救,还是不救?”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扎在萧临最软的软肋上。
“更何况,”
她走上前,仰头直视着这个男人,声音清晰而有力,“我的能力,在明处是靶子,可在暗处……才是破局的关键。观星寺机关重重,杀机遍布,只有我,能‘听’到那些看不见的危险。你带着人去,是闯,我陪着你去,才是……猎!”
萧临死死盯着她。
殿内的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他内心狂暴的挣扎。
自换血后,萧临似乎知道了顾云溪的这种能力。
许久,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
他终是妥协了。
与其将她放在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担惊受怕,不如将她牢牢绑在身边,用自己的命去护!
决定既下,再无半分拖泥带水。
“影。”
萧临声音恢复了冷沉。
“属下在。”
“拿出那套夜行衣。另外,备两辆不起眼的马车,一个时辰后,从北安门出宫。”
“遵旨。”
影的身形悄然融入黑暗。
几息后,一个紫檀木箱被摆在内殿的几案上。
殿内,再度恢复了静谧。
萧临没有再说话,只是亲自走到内殿,从那个轻易不开启的紫檀木箱中,取出一套衣物。
那并非影卫制式的粗布黑衣,而是用最上等的云锦染成的墨色,轻薄如纱,坚韧如丝,月光下甚至泛着一层幽微的暗光。
他回到顾云溪面前,将衣物递给她。
顾云溪接过,入手微凉,却能感觉到那衣料之下蕴含的奇异力量。
“‘天蚕丝’与‘乌金线’混纺而成,刀剑难伤。”
萧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解释。
这是先皇留给他保命时用的。
顾云溪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解自己身上的锦袍。
萧临的目光有片刻的偏移,随即又强硬地转了回来,就那么站在她身后,目光坦然,带着一种纯粹的、守护般的眺望某个未知的远方。
她很快换好了夜行衣。
略显宽大的墨色的衣衫,衬着她身段更加单薄,但确将那份病态的纤弱,勾勒成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矫健与凌厉。
平日里慵懒散漫的青丝,此刻若不束起,只会成为累赘。
她正要寻根布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中的发带。
是萧临。
他让她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则拿起那把牛角梳,站在她身后,动作生疏地为她梳理起那一头如瀑的长发。
昏黄的烛光下,这个执掌生杀,搅弄风云的帝王,敛去了所有杀伐与威严。
他的动作生疏而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梳齿划过长发,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次都很谨慎,生怕再次让她受一点伤。
顾云溪从铜镜中,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侧脸。
那双曾令无数人胆寒的凤眸,此刻只映着她的影子,满是她看不懂,却能感受到的,滚烫的情绪。
没有言语。
这静谧的、一梳一理之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为她束了一个干净利落的高马尾,最后用一根黑色的发带牢牢系紧。
“好了。”
他放下梳子,声音有些喑哑。
顾云溪站起身,转过来面对他。
就在这时,萧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
那是一枚小巧的令牌,触手温润,非金非玉,正面用古篆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背面则是一个深刻的“萧”字。
顾云溪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帝王私令,见此令如见君王,可调动大周天下,除虎符之外的一切兵马!
“萧临……”
她想还给他,这太重了。
他却猛地握住她的手,将那枚令牌死死按在她的掌心,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龙纹烙印进她的骨血。
“拿着。”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偏执,“朕若不能与你同归,持此令,沈昭会护你周全。这天下兵马,任你调遣,杀出一条血路也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也罢,朕都准了。”
他顿了顿,俯身,凑到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
“或者……替朕守住这万里江山。”
顾云溪的眼眶,一热。
她没有再推拒,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那枚滚烫的令牌,也握住了他包裹着她的手。
“好。”
她抬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凤眸,“我们同归。”
子时。
夜色如墨,将整座皇城浸染得一片静谧。
两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皇宫最偏僻的北安门悄然驶出,车夫压低了斗笠,车轮裹着厚厚的棉布,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迅速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几乎就在马车消失在街角的同一时刻。
养心殿的殿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宫墙的另一侧。
黑暗中,有人低声交换着情报。
“如何?”
“灯还亮着,人还在殿内,皇帝并未离开。”
“知道了,继续监视。”
一场针对帝王的围猎,早已布下。
殊不知,他们死死盯住的牢笼早已空无。
而真正的猎人,已经带着最锋利的刀,悄然奔赴了猎场。
马车内,萧临将顾云溪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在的地方,他安心。
透过车窗,萧临望向观星寺的方向,唇角勾起。
“白夜,你备下的盛宴,朕……亲自来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