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熟悉的龙涎香,霸道地、温柔地,将顾云溪下沉的意识,从无边无际的冰海深处,一寸寸打捞上岸。
她费力地睁开眼。
厚重的眼皮像是黏合了许久,掀开时,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而后,一张放大的、俊美绝伦的脸,渐渐清晰。
是萧临。
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身上还穿着那件染了血污的玄色龙袍,发冠未戴,墨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那双总是藏着算计与寒冰的凤眸,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眼下的青黑昭示着他彻夜未眠。
可在那浓重的疲惫与后怕之下,却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灼人的热意。
像是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顾云溪脑中一片空白,一线天那场惨烈的厮杀,白夜怨毒的眼神,萧临决绝饮下毒酒的背影……
一幕幕,如同破碎的琉璃,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他将自己紧紧抱入怀中时,那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恍惚。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她挣扎着,便要从锦被中撑起身子行礼。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也是她用来防御自己的,最后的甲胄。
然而,一只温热的大手,却覆在了她的肩上,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地,将她按了回去。
“别动。”
萧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
他起身,从一旁的高几上端过一碗温热的汤药。
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顾云溪只闻了一下,便知里面全是吊命的珍稀药材,任何一味,都价值千金。
他没有唤宫人,而是重新坐回床边,用白玉汤匙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笨拙地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那动作,生疏,别扭,甚至有些可笑。
一个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帝王,此刻却像个初学伺候人的小太监,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云溪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专注,仿佛喂药这件事,比批阅奏折、定夺江山,还要重要。
心中那座用猜忌与防备筑起的高耸冰墙,在这一刻,发出了一声清脆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她没有矫情,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勺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一勺,又一勺。
整个寝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玉匙与瓷碗偶尔碰撞的轻响。
一碗药见底,萧临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放下药碗,用指腹,极其自然地抹去她唇角不慎沾上的一点药渍。
那温热的触感,让顾云溪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
“好些了?”
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顾云溪避开他滚烫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萧临没有再逼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是那本残破的,用兽皮做封面的手记。
“这个,是白夜逃走前扔下的。”
萧临的眸色沉了下来,他看着那本手记,像是在看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朕……看过了。”
顾云溪的心猛地一跳。
“你母亲的事,很复杂。”
萧临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但你放心,从今往后,朕会和你一起查。”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里面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种近乎剖白的真诚。
“从今以后,你的事,就是朕的事。”
顾云趣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将她视作棋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家族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男人。
他此刻的眼神,太过真诚,也太过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仿佛是看穿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壁垒,萧临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云溪,”
他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唤她,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之前,是朕对不住你。”
“朕承认,从你入宫开始,朕就在算计你,利用你。朕用你做刀,去对付太后;用你的命,去换朕的命。朕从未问过你,愿不愿意。”
他的坦白,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却不是刺向她,而是狠狠地剖开了他自己那颗帝王之心,将里面所有的阴暗与算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朕为朕过往所有的利用与算计,向你道歉。”
一句“对不住”,一句“道歉”,从一个九五之尊的口中说出,其分量,足以撼动山河。
顾云溪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真诚与后怕,心中那座早已崩裂的冰墙,终于“轰”的一声,彻底坍塌,化作了一片温热的潮水。
原来,再坚固的城墙,也抵不过最坦诚的赤子之心。
可她还是怕。
怕这一切,都只是另一场更深的算计。
怕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刺向她更深的利刃。
她的母亲知画,牵扯到天机阁,牵扯到前朝秘闻。
而他萧临,是当朝的皇帝。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皇权”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的沉默,让寝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压抑起来。
萧临看着她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挣扎与戒备,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知道,他过往的所作所为,在她心里留下了多深的伤痕。
那些伤,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轻易抹平的。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锦被上的那只冰凉的小手。
“云溪。”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与偏执,“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顾云趣的睫毛颤了颤,抬眼看他。
“你在想,若你母亲的身份,真的与前朝有关,若你真是朕的仇人之女,朕当如何,对吗?”
他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顾云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宣判。
是杀,是囚,还是一杯毒酒,了却君王所有的后顾之忧?
萧临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紧张与脆弱的眸子,心中那股暴戾的占有欲,与滔天的怜惜,疯狂地交织在一起。
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温柔,而是带上了一股他独有的、疯批般的偏执与狠厉。
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像是将每一个字,都从淬了毒的铁水里捞出来,烙进她的骨血里。
“那朕便将你锁在这养心殿,锁在朕的龙床之上,折磨你一生一世!”
他的话语狠戾如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顾云溪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却不管不顾,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那双赤红的凤眸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也倒映着她小小的、惊愕的身影。
“朕会折断你的羽翼,锁住你的手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这一生,眼中、心中,都只能有朕一个人!”
“所以……”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动作,与他口中说出的话,形成了极致的反差,温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你最好……日夜祈祷,你,不是。”
话音落下,整个寝殿,死寂无声。
顾云溪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霸道宣言,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疯狂与深情。
许久,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抓住了他龙袍的衣襟。
这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偏偏是这个疯子,用他最疯、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给了她最想要的,那份被死死抓住、绝不放手的安全感。
是啊,无论她是谁,无论她背负着什么。
他都不会放手。
这就够了。
萧临看着她那张因失血而过分苍白,却因眼中那抹死灰复燃的亮光而瞬间变得生动起来的脸,一时竟有些看痴了。
顾云溪主动将身子向他挪了挪,将头,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地,靠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
隔着衣料,她能清晰地听到他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闭上眼,轻声说:“好。”
一个字。
是过往的和解,是此刻的信赖,也是未来的,一个新的开始。
萧临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山洪般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反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然而,就在两人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存之际,殿外传来鹰眼急促的禀报声,瞬间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陛下!诏狱那边……出事了!抓回来的天机阁活口,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没有思想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