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万籁俱寂。
那道水墨画墙壁缓缓合拢,将最后的光与声响隔绝在外。
顾云溪坐在床沿,指尖冰冷。
传国玉玺。
白夜那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比万钧巨石更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已不是江湖仇杀或情报交易。
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公然向皇权宣战!
天机阁,这个游离于王法之外的幽灵,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
换血之后,这具身体就像一只被掏空了内里的瓷器,华美而脆弱。
她最大的依仗——读心术,在那个名为白夜的男人面前,彻底失效。
她就像被拔了獠牙的困兽,只能凭借最原始的智慧与意志,在这座华美的囚笼中寻找生机。
可笑的是,她如今最大的筹码,竟是那个她一心想要摆脱的男人——萧临。
那个疯子。
那个为了她,不惜将整座京城变成炼狱的帝王。
顾云溪闭上眼,将那份足以冲垮理智的纷乱思绪强行压下。
白夜给了她三日期限,这三天,是她恢复体力的时间,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墙壁再次无声滑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衣、年约十五六岁的小丫鬟。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药和几碟精致的素点。
丫鬟垂着头,步子很轻,将东西放在矮案上后,便要躬身退下,全程不敢看顾云-溪一眼。
“等等。”
顾云溪开口,声音因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
小丫鬟的身形一僵,怯生生地停住,头垂得更低了,“姑娘有何吩咐?”
顾云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是一个很清秀的丫鬟,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懦,但那双紧紧攥着衣角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
不甘。
“这药,日后都由你来送吗?”
顾云溪问。
“是……是的。阁主吩咐,姑**饮食起居,皆由奴婢一人负责。”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青儿。”
“青儿……”
顾云溪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剖析着眼前这个女孩,“你似乎,很怕你们阁主。”
青儿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跪下去,“奴婢不敢!阁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
“是么?”
顾云溪打断她,声音里没有半分压迫,却让青儿后面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可我瞧着,你怕他,却也……敬他,慕他。”
青儿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猛地抬头看向顾云溪,眼中满是惊恐,仿佛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被人当众戳穿。
顾云溪的心定了下来。
她的读心术并非完全失效。
或许是对白夜那种精神力如铁壁的人无效,但对青儿这种心绪不宁的普通人,即便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依旧能捕捉到那些强烈的情绪波动。
恐惧,爱慕,还有……
嫉妒。
一股浓烈的、针对自己的嫉妒。
“姑娘……姑娘说笑了……”
青儿慌乱地低下头,语无伦次。
顾云溪没有再逼她,只是端起那碗药,慢条斯理地喝着。
那药入口温和,带着一股异香,迅速化为暖流,滋养着她几近枯竭的经脉。
她知道,这碗药是真的。
白夜需要她活着,需要她以最好的状态去当那个“诱饵”。
“这药很奇特,”
她放下碗,状似无意地开口,“我自幼也算博览医书,却从未见过药性如此平和迅猛的方子。想来,也只有天机阁这等地方,才配得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青儿的神色。
“不过……”
她话锋一转,轻轻叹了口气,“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再好的药,也只能续命,却治不了根。就如……你们阁主。”
青儿的瞳孔,骤然一缩。
顾云溪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青儿耳中:“他虽看似神人,不染凡尘,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却骗不了人。那应是极重的旧伤吧?每到阴雨天,便会锥心刺骨,痛入骨髓,只能靠更霸道的奇药来压制。可惜,是药三分毒,饮鸩止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没有用读心术。
她只是在赌。
赌她捕捉到的那一丝丝关于“旧伤”和“奇药”的模糊念头,赌她对人性的精准判断。
一个身怀旧伤、看似完美无瑕的男人,他的脆弱,只会让爱慕他的女人,更加心疼,也更加……
嫉妒那个能让他“特殊对待”的女人。
“你……你怎么会知道?!”
青儿终于失声叫了出来,脸上血色尽褪,看向顾云溪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鬼魅。
阁主的旧伤,是阁中最高的机密!
除了几位长老,无人知晓!
这个女人,她才来了一天,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顾云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她,“我知道,你羡慕我。羡慕阁主将我带回这里,羡慕他用最好的药为我调理,羡慕他……与我独处。”
青儿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可你又何必羡慕一件工具呢?”
顾云溪的声音,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入青儿心中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你以为,他待我,是不同的吗?”
“不。在他眼中,我,和你,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并无区别。我只是他计划中,一件比较趁手,比较重要的工具而已。用完了,随时都可以丢弃。”
顾云溪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走到青儿面前。
她比青儿要高出半个头,即便身形单薄,那股久居上位、运筹帷幄的气势,也让青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青儿,你想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他身边一件随时可以替换的摆设?”
青儿被她问得一愣,呆呆地看着她。
“帮我。”
顾云-溪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心中那个如神明般的男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吧?”
青儿的心,彻底乱了。
眼前这个女人,神秘,强大,仿佛能洞悉一切。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
她看着顾云-溪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在那片冰冷的沉静之下,她仿佛看到了一线微光。
那是她摆脱现有命运的,唯一的机会。
许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地咬了咬下唇,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顾云溪笑了。
她知道,这条裂缝,已经被她撬开。
接下来的两天,白夜没有再出现。
密室的门每日三次准时开启,青儿会送来汤药和食物。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但顾云溪能感觉到,青儿看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恐惧和嫉妒,变成了复杂的探究与……
动摇。
顾云溪的身体,在“九转续命汤”的滋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虽然远未达到巅峰,但已经有了足够的力气。
她将每日汤药中一味名为“龙血藤”的药草残渣悄悄留下,用清水化开,制成了几不可见的暗红色汁液。
第三日,清晨。
白夜终于再次出现。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神情淡漠,仿佛即将到来的那场惊天交易,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茶会。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他的目光在顾云溪脸上停留了一瞬。
不过两日,她脸上的死气便已褪去大半,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沉静而锋利。
“托阁主的福。”
顾云溪语气平静。
“今夜子时,便是交易之时。”
白夜开门见山,“届时,你会作为‘人质’,出现在一线天。你只需要记住,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不要说多余的话。否则,我无法保证,你的那位小皇帝,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阁主放心,”
顾云溪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光,“我比任何人都惜命。”
白夜似乎对她的“合作”态度很满意,嘴角微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很好。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带你离开。”
他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就是现在!
在白夜转身,因胜券在握而心神最是舒展的那一刹那,他那冰封的意念中,泄出了一丝即将功成的快意与杀机!
这丝念头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顾云溪衰弱的精神上!
“嗡——”她的脑中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就在这剧痛之中,她捕捉到了那道清晰无比的念头!
【萧临……今夜,一线天,不仅是玉玺的交易场,更是……你的葬身地!】
【这天下,终将回到它该有的……轨迹上。】
墙壁合拢,白夜的身影消失。
顾云溪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跌坐回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果然!
果然如此!
天机阁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传国玉玺!
那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将萧临从重重守卫的皇宫中引诱出来,引到那个叫“一线天”的绝杀之地的诱饵!
他们要的,是萧临的命!
“这天下,终将回到它该有的轨迹上……”
这句话,信息量更大!
这说明,天机阁的背后,或许还站着一股妄图颠覆大周皇权、让历史重演的旧势力!
他们不是单纯的江湖组织,他们是前朝的余孽?
还是某个被覆灭的宗室血脉?
顾云溪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萧临,一步步走进这个为他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她猛地看向矮案上那件自己换下的、沾染了血迹的宫装。
那是她被掳走时穿的衣服,被青儿清洗干净后,整齐地叠放在那里。
她快步走过去,从腰带的夹层里,抽出一条被缝进去的、半指宽的白色绸带。
这是她入宫时,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说是能保平安。
她迅速用早已备好的“龙血藤”汁液,在绸带的内侧,飞快地写下五个字——【一线天,杀局!】
没有多余的废话。
萧临那么聪明,他一定能看懂。
做完这一切,她将绸带重新塞回腰带,将宫装恢复原样。
门再次开了。
青儿端着今天的最后一碗药,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神中满是挣扎与惶恐。
顾云溪知道,时间不多了。
她接过药碗,却没有喝,而是直直地看着青儿。
“青儿,”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她将那件宫装递给青儿。
“想办法,将这件衣服,送到宫里,交到皇帝手上。就说,这是我……唯一的遗物。”
“遗物”两个字,让青儿的身体猛地一抖,眼中满是惊恐。
“不……不行!”
她连连摇头,“阁主会杀了我的!我会被碎尸万段的!”
“他不会。”
顾云溪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因为他很快,就自身难保了。”
她凑近青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刺杀君王,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以为天机阁能承受住一个帝国的雷霆怒火吗?你现在帮我,是在救你自己!也是在救他!”
“待皇帝的人马将这里团团围住,你呈上这件‘遗物’,便是戴罪立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里应外合的卧底!你不仅不会死,还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可若是……你什么都不做,待尘埃落定,你作为天机阁的余孽,唯一的下场,便是死!”
顾云溪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青儿的心上。
天堂,地狱,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青儿看着顾云溪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心中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她猛地一咬牙,从顾云溪手中夺过那件宫装,死死地抱在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我……我去!”
说完,她像是怕自己会后悔一般,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连地上的药碗被打翻都未曾察觉。
暗红色的药汁,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顾云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她望向那块巨大的月光石,仿佛能穿透这层层禁锢,看到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
萧临……
你这个疯子,千万,不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