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之内,死气沉沉。
祁柏手中半截金针坠地,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哀鸣。
他伏在在寒玉床边,手颤抖着去探顾云溪的鼻息,那里,只有微弱的气息。
“娘娘!娘娘!你这是何苦啊!”
老太医涕泪横流,悲怆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变得绝望。
逆转药性,以命换命!
换血丹的至阳药力,本该将萧临体内盘踞多年的阴毒尽数“钓”出,渡入作为“鼎炉”的顾云溪体内。
经过顾云溪的过滤,再回到萧临体内,减少部分毒性,给制作解药延缓时间。 可她,却服下了逆转丹,将自己的过滤功能变成了容器。强行将萧临的的毒血“引”入体内,将自己纯粹的“生”机,尽数推入了萧临的经脉!
浓稠的黑血,顺着玉管从萧临体内汩汩流出,另一端,流入他身体的,却不再是冰冷的牵引之力,而是滚烫的、霸道的、带着雷霆之威的生命洪流!
顾云溪素白的寝衣上,心口的位置,一朵血花悄然绽放,凄美,妖异。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苍白的再无一丝生气。
而她身侧,那个原本已是油尽灯枯的帝王,紧锁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来,那张惨白如金纸的脸上,竟开始浮现出一丝病态的、诡异的红晕。
生与死,在这一刻,于两张并排的寒玉床上,完成了最残忍的交替。
祁柏呆呆的站着,看着眼前这颠覆了他一生的额景象。他救了君王,却也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这滔天的罪孽,要如何偿还?
与此同时,养心殿。
太后在慈宁宫心腹的簇拥下,仪仗威严,直逼殿门。
金銮殿上,皇帝“吐血驾崩”的消息,早已插上翅膀,传遍了整座紫禁城。
“哀家要进去,亲眼看看陛下。”
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与贪婪。
她必须确认,那小畜生是真的死了。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张德海那张悲痛欲绝的脸,而是一排冰冷的、出鞘的刀锋。
沈昭一身玄甲,手按佩刀,牢牢挡在养心殿门前。
他身后的禁军,皆是沈家旧部,一个个面容冷肃,将殿门护得水泄不通。
“沈将军,你这是何意?”太后凤目一沉,厉声喝道,“皇帝驾崩,国之大丧!你竟敢对哀家刀剑相向,是想谋反吗?!”
沈昭缓缓抬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没有半分惧色。
“末将不敢。”他声音平稳,却字字铿锵,“贵妃娘娘有令,陛下龙体康健,需要静养,不欲任何人打扰。任何人,敢擅闯殿门者,杀无赦!”
“贵妃?!”太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讽道,“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废妃,算个什么东西?她的话,便是圣旨吗?!”
“不是圣旨。”
沈昭的目光,冷得像块冰,“是口谕。”
他顿了顿,“贵妃娘娘还说,陛下昏厥前,仍念及母子情分,不愿让太后您,背上一个‘逼死亲子’的恶名。故而命末将在此守候,待三日后,如遇国丧,再请您入内瞻仰遗容。”
“这,是陛下留给您,最后的体面。”
这番话,明着是为太后开脱,实则句句都在指控,是她这个母亲,逼死儿子!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保养得宜的脸扭曲着,指着沈昭,尖声怒骂:“放肆!沈昭,你别忘了,你以后是哀家的禁军统领!你的忠诚,是要给哀家的!”
“末将的忠诚,只给大周,只给君王。”
沈昭垂下眼帘,不再看她,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无视与决裂,“太后娘娘,请回吧。三日之内,末将与身后八百禁军,会与这养心殿,共存亡。”
他身后,八百禁军齐齐踏前一步,甲胄碰撞之声,整齐划一,带着赴死的决然。
“锵——”
刀锋出鞘,寒光映雪,杀意直冲云霄!
太后看着眼前这堵用人命筑成的高墙,看着沈昭那张油盐不进的死人脸,心中那股即将登顶的狂喜,第一次被浇上了一盆冰水。
顾云溪!
肯定又是那个该死的顾云溪!
她人都要死了,竟还要留下这般恶毒的一手,就不怕死的更难看嘛!
用沈昭这把刀,死死地钉在养心殿门口,让她这个胜利者,在天下人面前,连最后确认战果的资格都没有!
好,好得很!
“三日……”太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一抹怨毒的光,“哀家,便等你们三日!三日之后,待哀家手握国玺,君临天下,哀家倒要看看,你们的骨头,有多硬!”
她拂袖而去。
内室。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寒玉床上,那具本该生机断绝的身躯,手指,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萧临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缓缓上浮。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那条自出生起便盘踞在他血脉之中,啃噬他骨肉,吸食他生机的毒蛇,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充满力量的感觉。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祁柏那张激动又沮丧的脸。
“陛下……您……您醒了?”
萧临没有理他,他撑着床沿,坐起身。
身体,很虚弱,却不再是那种被掏空的、濒死的虚弱。
那是一种大病初愈后,血肉正在重生的,带着新生力量的虚弱。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双手,依旧苍白,却不再是毫无血色的死白。
指甲下,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半分喜悦,反而让他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侧。
顾云溪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白如纸。
那张绝色的脸上,再无半分生机。
“她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祁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陛下……娘娘她……她以身作药,逆转了换血丹的药性……”
“她用自己的命,换了您的命啊!”
萧临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踉跄着,从寒玉床上滚落,爬到顾云溪的床边。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那只在金銮殿上指点江山,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他想起了她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决然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悲悯与释然。
【萧临,你算计了一生,却算错了一件事。】
【你为我铺的黄泉路,我偏不要走。】
【你这条命,是我母亲欠你的,今日,我还给你。】
原来,这就是她赴死前的答案。
她以为他给她的是黄泉路,岂不知,那是他在那个时间点,能为她保命的唯一方法。
她的决绝,不是偿命,是还债。
她和他之间,隔着她自以为是的“杀母之仇”,她便用自己的命来填!
“噗——”
一口鲜血,从萧临口中猛地喷出,不是黑色,而是刺目的,鲜红!
他没有去擦,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女人,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凤眸中,被血色与疯狂所吞噬。
他算计了一切。
他算好自己必死,算好太后会夺权,算好顾云溪会成为他死后的刀,替他清洗这肮脏的朝堂,为他完成最后的复仇。
他为她铺好了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用他自己的尸骨和仇人的鲜血铸就的王座之路。
可她,却亲手,将他从坟墓里,重新拽回了人间。
然后,自己躺了进去。
萧临笑了,那笑声却嘶哑、破碎,如同孤狼在雪原上的绝望哀嚎。
他一把抓住祁柏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那双赤红的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救她!”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祁柏的骨头捏碎。
“用你的命,用所有人的命,给朕把她救回来!”
“否则,朕要整个太医院,整个皇宫,都给她陪葬!”
三日后。
太极殿。
垂帘听政大典,如期举行。
钟鼓齐鸣,礼乐喧天。
满朝文武,皆身着最隆重的朝服,分列于丹陛两侧。
太后党羽,一个个意气风发,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从龙之功的光明未来。
而那些忠于萧临的旧臣,则个个神情悲怆,如同参加一场国之葬礼。
太后身着十二章纹的黑底金凤袍,头戴九龙九凤冠,在宫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那通往至高权力的九十九级台阶。
她从未觉得,这台阶如此之短。
她也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明媚。
萧临死了,沈昭的愚忠,最多只能再撑半日。
待她手握国玺,号令天下,便是十个沈昭,也得乖乖跪在她脚下!
她走到那张空悬了三日的龙椅前,眼中闪烁着贪婪而痴迷的光。
御座旁,张德海双手捧着一方由明黄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里面,便是象征着皇权天授的传国玉玺。
吏部尚书刘庸,作为百官之首,高声宣读着早就拟好的,请太后垂帘的“万民奏请书”。
那一张张冠冕堂皇的颂词,听在太后耳中,是那么的悦耳动听。
终于,冗长的仪式走到了最后一步。
“请太后娘娘,登临凤座,受传国玉玺!”
刘庸高喊一声,第一个跪倒在地。
“臣等,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整座太极殿。
太后缓缓转身,看着底下跪倒的一片身影,那股掌控一切的无上权力之感,让她几乎要醉了。
她伸出手,正欲接过张德海手中那沉甸甸的玉玺。
就在此刻——
“吱呀——”
太极殿殿门处,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高大身影,逆着光,一步一步,踏了进来。
他走的很慢,面色依旧苍白,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那双深邃的凤眸,穿过数丈的距离,穿过所有惊骇、恐惧、不可置信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伸着手,僵在原地的女人身上。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忘了朝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就算不死,也应卧病在床的帝王!
萧临走到御阶之下,停住脚步。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权力之巅,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的女人。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