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号角,如天神之谕,携着无上威严,自皇城的最深处贯穿而出,碾过了凤栖宫前所有的喊杀与嘶吼。
金戈之声戛然而止。
无论是悍不畏死的亲兵,还是乱作一团的京营,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脸上是混杂着惊愕、茫然与本能的畏惧。
那是,御驾亲征的号角!
唯有帝王亲临战场,此号方能吹响!
混乱的兵阵,自行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宫殿的绝对通路。
沈昭浑身浴血,兀自保持着挥刀的姿势,那张被硝烟与血污覆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自眼底迸发!
陛下!
陛下醒了!
他赌赢了!
他顶着谋逆的罪名,为陛下清醒争取了时间,如今君王亲至,拨乱反正,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年轻的帝王,将会如何赞许他今日的忠勇,而那个女人,也将彻底安全。
然而,顾云溪的心,却在那号角声响起的瞬间,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临的身体,绝无可能支撑他亲临战场。
他来了。
拖着一副濒临崩坏的躯壳,强行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救赎,是示威!
是宣告所有权的猎食者,终于露出了獠牙!
路的尽头,明黄的华盖缓缓出现。
没有千军万马,只有数百名身着玄铁重甲、气息沉凝如山的玄甲卫,簇拥着中央的龙辇。
可就是这数百人,却散发着足以吞噬眼前数千乱兵的恐怖气场。
京营都指挥使王莽脸上的狞笑早已僵住,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他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身后数千兵士也“哗啦啦”跪倒一片,手中的兵器扔了一地。
龙辇停下,珠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
萧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身着一袭玄色龙袍,衬得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剔透。
他身形依旧单薄,甚至需要内侍总管张德海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沈昭心中那团狂喜的火焰,却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那不是赞许,不是欣慰,甚至没有半分情绪。
萧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浓重的、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云溪闻到了。
不是清冽的龙涎香。
而是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与多种名贵药材混合在一起的苦涩味道。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寝殿内,他每一次咳血后,都会留下的味道。
他竟是拖着这样一副身体来的!
沈昭迎了上去,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与力竭而嘶哑:“臣,沈昭,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他以为,他等来的,会是一句“爱卿辛苦”。
可萧临只是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仿佛他,沈昭,连同他身后那数百名浴血奋战的亲兵,都只是路边的尘埃。
沈昭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萧临走到了顾云溪面前,停下。
他看着她,那双幽深的凤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那是风暴来临前的诡谲平静,是深不见底的占有欲。
他什么都没说。
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顾云溪也看着他,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一场无声的、激烈的交锋。
就在此时,一道狂暴、阴鸷、带着无尽占有欲的心声,传来!
【他为你撼动皇城,朕,为你屠尽皇城。】
【你选谁?】
顾云溪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疯子!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不是一个选择,这是一个威胁!
一个用沈昭、用忠勇侯府、甚至用这满城将士的性命,来逼她做出的唯一选择!
她若敢在此刻,流露出半分对沈昭的偏向,这个男人,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将这里,变成一座尸山血海!
“陛下……”
沈昭见二人对峙,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开口,想为自己,也为顾云溪辩解,“今日之事,皆因太后与奸臣构陷贵妃娘娘,臣不得已……”
“朕的贵妃,”
萧临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沈昭的话。
“轮不到禁军统领来救。”
这一句话,让他所有的忠勇,他所有的牺牲,他那场不计后果的豪赌,在这一句话面前,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大逆不道、僭越本分的笑话!
他不是功臣。
他是罪人!
萧临不再看他,只对身后的玄甲卫指挥使淡淡吩咐道:“沈将军为国操劳,浴血奋战,辛苦了。”
“着玄甲卫,好生‘护送’沈将军回忠勇侯府歇息。”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踏出侯府半步!”
‘护送’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那是软禁!
是枷锁!
沈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血丝。
他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
他看向顾云溪,眼中带着最后的、绝望的乞求。
他希望她能为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
只要她说,他便能再次为她,与这天下为敌!
“顾小姐……”他嘶哑地唤她。
顾云溪知道,此刻,她只要向沈昭迈出一步,她只要敢握住那只伸向她的、沾满鲜血的手,那么下一刻,沈昭和他身后的忠勇侯府,便会被这位暴怒的帝王,撕成碎片!
她不能。
她闭上眼,将那份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感,狠狠压回心底。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没有走向沈昭。
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浑身散发着血腥与药味的帝王。
她走到萧临面前,微微屈膝,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臣妾,恭迎陛下。”
这几个字,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宣判。
宣判了沈昭的一腔孤勇,彻底沦为泡影。
也宣判了她自己,将永远被困在这座名为“帝王”的华美囚笼之中,再无天日。
沈昭眼中的光,在那一瞬间,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那个他拼上一切想要救出的女人,主动走进了另一个男人的阴影里,那决绝背影,像一把刀,斩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为什么……
他不懂。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
“带走。”
萧临看着顾云溪顺从的姿态,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残忍而满足的弧度。
两名玄甲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失魂落魄的沈昭。
“顾小姐!”
沈昭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他奋力挣扎,却被玄甲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临抬起手,用那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顾云溪脸颊上,不知何时溅上的一点血迹。
那动作,亲昵,却更像是在擦拭一件属于自己的、不容玷污的珍宝。
顾云溪没有动,任由他冰凉的指腹划过自己的肌肤。
她只是,缓缓地,对那个被拖走的少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沈将军,辛苦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沈昭的耳中。
“回府,好生歇息吧。”
沈昭的身体,彻底僵住。
他不再挣扎,任由玄甲卫将他拖走,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被拖拽着,一步步,远离了那座宫殿,也远离了他此生唯一的光。
血,从他战袍的破口处,顺着盔甲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在汉白玉的地面上,蜿蜒成一条悲壮而绝望的轨迹。
帝王为笼,忠犬泣血。
原来,是这个意思。
萧临收回手,看着被彻底驯服的顾云溪,眸底的疯狂与占有欲,再不加掩饰。
他向前一步,因力竭而微微踉跄,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顾云溪的身上。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内翻涌的气血。
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看,这皇城,还是朕的。”
“而你,”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吐出最后两个字。
“也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滚烫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沉沉地、完全地压在了顾云溪的肩上,那双刚刚还闪烁着疯狂与占有欲的眸子,已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