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外,天色未明。
令人窒息的沉重,朝着宫殿席卷而来。
此时,正值禁军换防,往日那规律而清脆的甲胄摩擦声,被一种密集、杂乱的脚步声代替。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冲进殿内,因极致的恐惧,他的声音变得尖利,打破了内殿最后一丝宁静。
“娘娘!不好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宫门……宫门落了锁!整个凤栖宫,被、被玄甲卫和京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喘着气,喊道:“还有……还有好几位穿着朝服的老臣,就跪在大殿外,手里高举着什么‘万民书’,声称要……”
小太监不敢说出那几个字,只是将头低了又低。
窗边,顾云溪手中执着一枚微凉的白玉棋子,指尖在白玉棋子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病态的青白。
听到禀报,她执棋的手,纹丝不动。
“声称要什么?”
她替他说完,声音平直得听不出温度。
“清君侧,诛妖妃?”
小太监猛地一个哆嗦,头死死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不敢再多言语。
顾云溪缓缓起身,鸦青色的宫装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却也愈发挺直。
她一步步,走到了殿外。
清晨的寒风带着些许血腥前的凛冽,吹动着她鬓边的碎发。
以凤栖宫的汉白玉台阶为界,内圈,是数百名身着玄色重甲、手持制式长戟的玄甲卫。
他们阵型森然,默默地护卫着这座宫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死战”二字。
然而,在这堵“城墙”之外,是数倍于他们的、黑压压的京营兵士!
他们装备驳杂,阵型松散,却如漫上堤岸的黑水,一层层将凤栖宫死死淹没。
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他们各异的脸上,也映亮了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杀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军队,在此刻,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云溪的目光,越过玄甲卫们坚毅的头盔,落在了京营为首的那名将领身上。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一脸狞笑地看着宫殿,仿佛在看一头已经被困在笼中的绝色猎物。
那壮汉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流连,嘴角咧开一抹混杂着贪婪与邪恶的笑,那赤裸裸的欲望,比刀剑更令人作呕。
她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去,眸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冰封。
阳谋。
这才是太后真正的杀招。
她根本不在乎二皇子萧景的死因,不在乎真相,甚至不在乎史书会如何评说。
她只是借着这个由头,用一个“妖妃”的罪名,煽动那些对新皇不满的旧臣,裹挟住代表着京城防务的京营兵权,发动了一场光明正大的“兵谏”。
她要的,不是审判,是屠杀。
她要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这个皇帝的“左膀右臂”,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生生斩断!
第一次,顾云溪感觉到自己的智谋,在这样绝对的兵力劣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京畿大营。
晨雾弥漫,演武场上,沈昭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覆着一层薄汗,手中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刺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
他心绪不宁。
昨夜京中不同寻常的兵力调动,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股危险,似乎正遥遥指向皇城深处,那座名为“凤栖”的宫殿。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告急密信。
“将军!宫里传出来的!”
沈昭长枪驻地,接过密信,只一眼,他周身那股悍然的杀气便轰然爆发!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但那“清君侧”三个字,却如千斤巨石落入他的眼底!
“备甲!点兵!”
他怒吼着。
就在看到清君侧三字后,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冲着顾云溪去的!
他反手从架上扯下银甲,甲片碰撞发出刺耳的铿锵声,然而,他的副将却挡在帐前,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沈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啊?”
“滚开!”
沈昭双目赤红,根本无心与他废话。
副将却不闪不避,摊开手:“将军息怒。只是,没有兵部的虎符,也没有陛下的圣旨,您这样擅自调动大军,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沈昭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抬头,副将的脸上写满得意,环视四周,大营中过半数的校尉、都尉,都站在了副将身后,他们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但立场,已不言而喻。
这些人……
竟都已被太后收买!
“你们……”
沈昭一个字一字的从牙缝里挤出,“你们想改朝换代吗?!”
副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将军言重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恪守军规罢了。倒是将军您,还是冷静冷静,免得自误前程啊。”
一道道龌龊的视线如芒刺在背,沈昭明白了。
京畿大营,已经废了。
他这个禁军统领,早已被架空,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凤栖宫内,寂静一片。
一名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将宫外和京畿大营的情况,用最简练的语言,尽数禀报。
“主子,沈将军被困,京营三千兵马已将凤栖宫合围,由京营都指挥使王莽亲自带队。午门外,以御史大夫为首的十七名老臣,正长跪不起,声势浩大。”
顾云溪静静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果然如此。
太后这一局,布得天衣无缝。
她用旧臣裹挟民意,用兵权制造绝境,将所有的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场必死的阳谋。
就算萧临此刻清醒,就算他手握象征皇权的玉玺,也无法发出一道能穿透兵阵的圣旨。
只要她顾云溪一死,太后便可将所有罪责推到“乱兵”身上,再假惺惺地处置几个领头的将领,此事便可不了了之。
而萧临,将永远失去话语权。
顾云溪缓缓闭上眼。
她能听见殿外,那三千颗心脏的跳动声,能听见他们心中贪婪的嘶吼,能听见刀锋渴望鲜血的嗡鸣。
她的读心术,在这一刻,非但没能成为破局的利器,反而成了最残忍的刑罚,让她清晰地感知着,自己正被怎样一张由恶意与欲望编织而成的大网,一寸寸地收紧,直至窒息。
时间,在焦灼的对峙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晨曦的第一缕光,照亮了那些狰狞的脸庞和闪着寒光的兵刃,也照亮了凤栖宫殿檐上,那只欲要展翅高飞的彩凤。
它被困住了。
京营都指挥使王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毕露,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只要令旗挥下,三千兵士便会如蝗虫般涌入,将这座华美的宫殿,连同里面的人,撕成碎片!
玄甲卫的指挥使,将手中的长戟,又握紧了几分,对着身后的兄弟们,发出一声低吼。
“死战!”
“死战!”
决战,似乎就在下一息。
正当这根名为“生死”的弦,被拉伸到极致,即将崩断的瞬间——“轰——!!!”
一声沉闷到足以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远处传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响,震得一懵!
紧接着!
“轰——!!!”
“轰——!!!”
又是两声!
三声炮响,接连而至,仿佛三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炮声传来的方向……
是京畿大营!
王莽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跪在午门外的老臣们,惊恐地回望着。
凤栖宫内,顾云溪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主子!”
一道残影,如鬼魅般冲入殿内,是去而复返的影子!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眼中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是沈将军!沈将军他……他以‘操演失火,引爆火药库’为由,强行带着自己的八百亲兵卫队,冲出了大营!”
影子的声音,因为狂喜而有些变调。
“他放弃了整个大营的控制权!他什么都不要了!正带着人,朝皇宫这边……杀过来了!”
顾云溪僵在原地。
疯子。
那个男人,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前程,用沈家满门的忠勇之名,用一场近乎谋逆的豪赌,为她这盘死局,硬生生砸开一道裂缝!
她能想象得到,那座军营此刻是何等的混乱,能想象得到,沈昭是顶着何等“谋逆”的罪名,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皇宫。
凤栖宫!
顾云溪快步走到窗前,那张冰封了许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远处,喊杀声与马蹄声,正由远及近,如同一场奔袭而来的风暴。
他来了。
带着他那份不计后果的孤勇与忠诚,不顾一切地杀来了。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忽然从身后寝殿的方向传来。
顾云溪猛地回头。
是萧临!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