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当铺的后院,此刻已被森然的杀机彻底冻结。
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酸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钻入李威的鼻腔,也缠住了在场每一个虎牙关士卒的心脏。
李威就站在那口枯井旁,身姿挺拔如枪,玄色的披风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他没有说话,仅仅是那沉默的注视,便已化作千钧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戴着一双薄薄的鹿皮手套,轻轻拂过井口石板边缘那几道崭新的划痕。
那划痕极细、极浅,若非有心搜寻,在夜色下根本无从察觉。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解剖猎物般的专注与冷酷,仿佛他触摸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敌人留下的温热脉搏。
“撬棍,留不下这样的痕迹。”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清晰地传入了跪在一旁的徐闻耳中,“这更像是用精钢打制的薄刃,精准地挑开了内部的机括。”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块严丝合缝的石板,眼神愈发幽深。
“能悄无声息地翻开数百斤的石板,来人不仅身手矫健,而且对这里的机关了如指掌。他们知道用什么溶解胶泥,知道机括的确切位置,甚至连行动之后,都懂得将一切复原。”
李威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不是普通的蟊贼,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徐闻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颤声道:“将军的意思是……我们城里,还藏着一股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李威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两名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守夜士卒。
“你们昨夜,当真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那两名士兵的身体猛地一颤。
“将军饶命!我……我们真的……真的只是打了个盹,绝没有听到半点声响啊!”
左边的士兵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啊将军!这鬼地方阴森森的,连只野猫都没有,我们……我们实在没料到会有人来……”
李威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们的头骨,直视他们脑海中最深处的记忆。
突然,他开口了,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昨夜三更天的梆子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两名士兵同时一愣。
左边的那个下意识地回答:“回将军,是……是从长宁街那边传来的,声音有点闷,想是起风了。”
而右边那个,却在片刻的犹豫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从东……东城门那边……”
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了不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书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威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森寒与嘲弄。
“很好。”
他缓缓点头,语气却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人听到了风声,一个人听到了梆子声。看来你们昨夜,并非只是单纯地‘打了个盹’。”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两个已经瘫软如泥的士兵,只是对着身后的亲卫,淡淡地挥了挥手。
“拖下去。”
“告诉审讯的人,我要知道,是谁给了他们金子,让他们在三更天的时候,对着相反的方向,装聋作哑。”
两名士兵爆发出绝望的哀嚎,却被亲卫用破布死死堵住了嘴,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院子。
那凄厉的、被压抑的呜咽声,成了这片死寂院落里唯一的背景音。
徐闻浑身冰冷,他看着李威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位将军的心思,比他见过的任何深渊都要可怕。
他仅仅通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便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精准地嗅到了阴谋与背叛的气息。
“传令下去。”
李威的声音再次响起,冷硬如铁,“收回所有告示。从现在起,全城戒严。以城主府为中心,将全城划分为十六个区域,由我的亲卫队分区彻查。任何一户有异动的人家,无需证据,先抓后审!”
“将军,这……这恐怕会引起巨大的恐慌!”
徐闻大惊失色。
“恐慌?”
李威冷笑一声,“我要的,就是恐慌。我要让那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知道,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在我的注视之下。它挖一个洞,我便填平一片地。我倒要看看,是它挖得快,还是我填得快!”
饿狼被激怒了。
它不再满足于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而是选择了最蛮横、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掀翻整个牌桌。
……
夜色,再次笼罩了青石城。
但今夜的夜,与昨夜截然不同。
街道上,火把如龙,一队队杀气腾腾的虎牙关士兵,正挨家挨户地进行着粗暴的盘查。
尖利的踹门声、女人的惊叫声、孩子的哭喊声与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让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清洗的城市,再度陷入了另一种噩梦。
而在城南,远离这片混乱的大悲寺,却依旧沉浸在它亘古不变的寂静之中。
寺庙早已破败,香火断绝多年,只有那尊供奉在地藏殿中的巨大佛像,依旧悲悯地垂着眼,注视着殿内积攒的厚厚尘埃。
十几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寺庙的阴影里。
为首的,正是林河。
他没有蒙面,只是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一贯的从容与淡定。
他对着身后的阿鬼等人,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自己则独自一人,缓步走入了空旷的地藏殿。
殿内,只有一盏长明灯,在佛像前摇曳着豆大的、昏黄的光晕。
林河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布满蛛网的梁柱上停留,而是径直落在了那尊巨大的地藏王菩萨坐像上。
根据孙启提供的供状,秘密粮仓的入口,就在这佛像下方的莲花宝座之中。
他绕着佛像走了一圈,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石质基座。
一切,都显得太过正常,太过安静了。
安静得,就像一个刻意布置好的陷阱。
林河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但他心中那股淡淡的不安,却愈发清晰。
“先生?”
阿鬼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
“不对劲。”
林河摇了摇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李威的反应,太快了。全城戒严,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一头被触怒的野兽,在疯狂地标记自己的领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意味着,我们昨夜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而这里……”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尊佛像之上。
“……这里,也许已经不是一个粮仓,而是一个为我们准备好的笼子。”
阿鬼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极细微的声音,从佛像的背后传来。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地、有节奏地,刮擦着石壁。
一下,两下,三下。
林河与阿鬼的瞳孔,在同一时间骤然收缩!
那不是机关的声音,更不是风声。
那是暗号!
是黑风寨内部,只有最高层的几位头领才知道的、代表着“最高级别危险”的紧急信号!
是谁?
是谁在这里?
林河的身体瞬间绷紧,他与阿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与警惕。
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对着殿外的弟兄们打出一个“撤退”的手势。
同时,他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绕到了巨大的佛像之后。
佛像背后的阴影里,空无一人。
但那面冰冷的石壁上,却用一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符号。
一个“叉”。
而在那个“叉”的下方,还有两个字,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书写者在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
快走。
那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