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宫门紧闭,往日里温暖和煦的宫殿,此刻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仿佛带着满满的暮气。
朱元璋就那么站在门口,那身明黄色的常服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他想进去,想再看看那个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皇上,您请回吧。”
门内,传来马皇后贴身侍女春喜压抑着哭腔的声音。
“娘娘说了,她这一辈子,最见不得您皱眉头的样子。她想让您记住的,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说,大明离不开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
朱元璋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想发火,想一脚踹开这扇该死的门。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就静静站立着。
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搬张椅子来。”
内侍不敢怠慢,很快搬来一张梨花木的椅子。朱元璋就那么直挺挺地坐下了,坐在那扇紧闭的宫门前,像一尊顽固的石像。
有太监想为他撑起华盖,被他挥手退开。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门上那精致的雕花,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小眼睛里,一片空洞。
“妹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濠州,咱俩刚成亲那会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穷啊,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大冬天的,咱就带兵出城作战了,你就在城门口看着咱,提心吊胆的等着咱,回来给咱修补衣甲,包扎伤口。”
“后来,咱当了皇帝,你当了皇后。你总跟咱说,重八,咱们是从泥腿子里爬出来的,可不能忘了本。你把宫里的地都给咱种上了菜,说吃着自己种的菜,心里踏实。”
“标儿像你,心善。老四那浑小子像咱,脾气臭,就知道打打杀杀。你总护着他,说他还小,让咱别总揍他。”
“雄英也没了……咱的大孙子……咱还没来得及教他怎么当皇帝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濠州城,说到应天的奉天殿,从当年的穷小子朱重八,说到如今的洪武大帝。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带上了哽咽。
门内,病榻上的马皇后,早已瘦得脱了相。她静静地听着门外那个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那张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她想起了那个在破庙里,把唯一的半块饼子塞到她手里的少年。
她想起了那个在战场上,浑身是血,却依旧把她护在身后的男人。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重八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呢喃着。
“你莫哭啊……”
北平,燕王府。
一纸来自应天府的圣旨,如同一道符咒,彻底撕碎了王府的平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病危,着各地藩王,即刻回京!”
朱棣捏着那份圣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妙云!”
他冲进后院,声音里带着急切道。
“你立刻收拾行装,带上高炽和高煦,备足人手,随后赶来!我先走一步!”
徐妙云看着丈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爷放心,臣妾……这就收拾出发。”
燕王府外,范统早已集结了三百饕餮卫,牛魔王、驴魔等一众牲口烦躁地刨着蹄子,它们的眼珠子,在夜色中泛着一层诡异的红光。
“上马!”
朱棣翻身上马,没有半句废话。
“目标,应天府!日夜兼程,马死换马,过驿不停……!”
三百重骑,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瞬间刺破夜幕,朝着南方的方向,卷起一道滚滚的烟尘。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饿了,就在马背上啃几口冰冷的肉干。
寻常的战马,根本经不起如此高强度的奔袭,跑死了一匹又一匹。
可饕餮卫的坐骑不同。
牛魔王那庞大的身躯,仿佛不知疲倦,四蹄翻飞,快得像一阵黑色的旋风。那些长着獠牙的战马和驴魔,更是展现出了非人的耐力,它们的呼吸粗重,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如同蒸汽,却依旧死死地跟在后面。
范统趴在牛魔王宽阔的背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
当应天府巍峨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范统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朱棣一马当先,冲到城门前,看都懒得看守城的卫兵,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狠狠扔了过去。
“燕王朱棣!奉召回京!”
守城的将领还没反应过来,那支黑色的洪流,已经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直奔皇城。
宫门口。
当朱棣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踉跄着,赤红着双眼,疯了似的,朝着宫内冲去。
而他身后,范统和那三百饕餮卫,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坐骑上滑了下来。
牛魔王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庞大的身躯“轰”的一声卧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其他的战马和驴魔,也纷纷倒地,口吐白沫,浑身被汗水浸透。
范统只觉得眼前一黑,连滚带爬地靠在牛魔王温热的肚皮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他和其他的饕餮卫士卒,就这么横七竖八地倒在宫门口,靠着自己的坐骑,沉沉睡去。
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坤宁宫外。
一阵急促、慌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脚步声,宫门口已经换成太妃塌,接连几天陪在这,有些昏昏欲睡的朱元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
“怎么了?秀英”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马秀英……
他转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浑身泥污,如同从泥地里爬出来的身影,正脚步虚浮,眼睛血红,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冲来。
是老四!
朱棣!
朱棣看到了坐在宫门前的父亲,看到了那张憔悴得让他心碎的脸。
他想喊一声“父皇”,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冲到那扇紧闭的宫门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着冰冷的门板。
“娘!娘!小四回来看你了!小四回来了!”
“娘!您开门啊!您看看我!我回来了!”
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门上,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肆意横流。
“妙云……妙云带着高炽和高煦,马上就来了!您还没见过他们呢!您不是最想抱孙子吗?”
“娘!娘!!”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那个他生命中最温暖的名字。
门内,病榻之上。
马皇后那微弱的呼吸,在听到那声熟悉的“娘”时,微微一顿。
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门,看到了那个她从小护到大的,最让她不省心的儿子。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牵挂”的弦,终于,松了。
“皇后娘娘……”
贴身侍女春喜,看着那双缓缓闭上的眼睛,和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坤宁宫。
“皇后娘娘——薨了!!”
门外,朱棣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坐在椅子上的朱元-璋,缓缓站起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重重地,坐了回去。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