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没有一丝杂色。
大明开国以来的血腥味,似乎已经沁入了这座皇城的每一块砖石,任凭秋风如何吹拂,都挥之不去。
奉天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伺候的太监安静的站立两侧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朱元璋就那么呆滞地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御案上,空空如也,没有奏折,没有笔墨。
阳光从殿外斜斜地照进来,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太子朱标,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消息,脸色悲苦但强忍着悲伤。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一手缔造了大明,杀人如麻,视天下英雄如草芥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行将崩塌的死气。
嫡长孙,朱雄英,那个被他抱在膝上天天抱着他的手臂奶声奶气的喊着“爷爷,爷爷”,亲自教导读书写字,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孩子,没了。
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痘症,带走了一切。
朱元璋暴怒之下,将伺候朱雄英的所有太监、宫女,连同那些束手无策的太医,尽数杀了给孙子陪葬。
可人死了,心里的那个窟窿,却越撕越大,冷风灌进去,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在疼。
现在,那个陪了他大半辈子,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女人,大明的皇后,他的母亲,也病重危急。
那一天,马皇后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意要亲自照顾病重的长孙。
或许是劳累,或许是感染,又或许,是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孙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彻底击垮了她的心。
朱标的眼眶,也是红的。
丧子之痛,如同钝刀割肉,日夜折磨着。可他也更心疼自己的父亲。
他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哪怕是当年被陈友谅数十万大军围困鄱阳湖,命悬一线,父亲的腰杆也挺得笔直。
可现在,他那曾经能撑起一片天的脊梁,塌了。
朱元璋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曾握过锄头,也曾握过屠刀的手。
他想起了雄英小的时候,最喜欢抓着他的手指,奶声奶气地喊“爷爷”。
一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深邃难测的小眼睛里,滚落下来。
这是朱标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流泪。
“父皇……”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朱元璋没有理他,只是麻木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几名太医院的太医,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一个个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们跪倒在地,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龙椅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为首的太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她……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皇上,我们……我们实在是尽力了啊!”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麻木地,对着那几个已经吓得快要尿出来的太医,轻轻挥了挥手。
下一秒,两列身披甲胄的禁军,如狼似虎地从殿外涌入,将那几个还在磕头求饶的太医,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殿外响起,却很快就戛然而生。
朱标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父亲的心,已经碎了。
一个心碎了的皇帝,是听不进任何道理的。
许久,朱元璋那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沙哑干涩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传旨。”
一名内侍躬着身子,小步挪到他面前,将耳朵凑了过去。
“通知各地藩王,即刻回京。”
朱元璋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与悲凉。
“看看能不能……见他们的母亲,最后一面。”
“标儿,你回去休息吧。”
朱标看着父亲那萧瑟的背影,心中酸楚难当。他知道,父亲这是在强撑着。
他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大殿,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父皇倒下了,他这个太子,就必须站起来,撑住这片天。
朱标走后,大殿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他走后,毛骧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殿侧的阴影中滑出,跪倒伏地。
“查得怎么样了?”朱元璋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雄英深居皇宫,戒备森严,怎么会染上如此恶疾?”
毛骧的头,埋得更低了。
“回陛下,臣无能。”
他的声音,很平直仿佛就像叙述一件平凡的事。
“所有能查的线索,都断了。”
“伺候太孙的宫人,在太孙发病前,都未曾出过宫。他们的家人,我们也一一审过,并无异常。”
“唯一可疑的,是半月前,从宫外采买的一批新鲜牛乳。据说,太孙很喜欢喝。”
毛骧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臣派人顺着线索,查到了那个送奶的村子。”
“可是……等我们的人赶到时,整个村子,上至八十老翁,下至襁褓婴孩,一百三十七口,一夜之间,死绝。”
“死状,与痘症,一模一样。”
“呵。”朱元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死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舆图前,那双小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两团幽冷的火焰。
他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
是冲着他老朱家的根来的!
“咱不管他是谁,咱也不管他藏在哪里。”朱元璋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股子让毛骧都心头发寒的疯狂。
“查不出来,那就不用查了。”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那双小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两团疯狂的,嗜血的火焰。
“那咱……就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杀了,宁杀错勿放过。”
毛镶伏地“臣遵旨!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