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还未被初升的太阳驱散。
高顺被两名沉默的卫兵,带到了一处露天的空场。
几十个穿着赤曦军号服的士兵,正围着一块平整过的沙地席地而坐。一名年轻的教导官,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正比划着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识字课”。
高顺抱着双臂,靠在一棵枯树的树干上,冷眼旁观。
他看着那些粗手大脚的士兵,像孩童一样,用指头笨拙地在沙地上画着扭曲的线条,空气里满是他们粗俗的笑骂声和教导官不厌其烦的纠正声。
一股混杂着鄙夷与荒谬的情绪,在高顺胸中翻涌。
一群泥腿子,一群只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工具。学这些酸文假醋,有何用处?
打仗,靠的是刀枪,是纪律,是悍不畏死的执行。
不是笔杆子。
他正要扭过头去,不屑再看。
沙地中央,那名教-官用树枝,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字迹算不上工整,却透着一股力量。
人民。
“都看清了。”教导官直起身,用树枝敲了敲那两个字,“今天,我们就学这两个字。”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粗糙的脸。
“现在,谁能告诉我,我们为何而战?”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静水潭的石子,让嘈杂的空场瞬间安静下来。
高顺原本靠在树上的身体,下意识地站直了。
他愣住了。
他带兵十数年,治军严苛,令行禁止。他教士兵如何列阵,如何劈砍,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杀死敌人。
但他从未问过,也从未想过,要去问他们——为何而战?
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兵为将用,将为帅用。主公的意志,便是他们厮杀的理由。
空场上,短暂的沉默后,是七嘴八舌的议论。
“为了分到的田!”一个黑脸的汉子瓮声瓮气地喊,引来一片附和。
“为了俺婆娘和娃能吃饱饭!”
“为了没人敢再像以前那样,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答案五花八门,却都离不开土地、家人和一口饱饭。
高顺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算什么?一群只为私利的乌合之众。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俺觉得,我们是为委员长,为天下所有跟咱们一样的穷苦人而战!”
这话,说得响亮,也更像个样子。
高顺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说到底,还是那一套。换了个名头,依旧是为主卖命。
然而,那名教导官却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个年轻士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所有人,一字一句,声音清晰。
“你说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记住,委员长,也是人民的一员。”
“我们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战。”
“我们,是为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家园,共同的活路,共同的道理而战!”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高顺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一生所信奉的,那套君臣父子、尊卑有序的铁律,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砸出了第一道裂痕。
兵,不是将的私产。
将,也不是帅的工具。
委员长……也是人民的一员?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他看着那些士兵,他们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成了一种明悟。那种光,高顺从未在任何一支军队的士兵脸上看到过。
那不是被鼓动的狂热,也不是被军纪压制的麻木。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名为“认同”的东西。
这一刻,高顺忽然明白了。
李峥让他看的,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而是要让他看懂,这支军队,与他所知的任何一支军队,从根子上,就不是一样东西。
他所率领的陷阵营,是天下最锋利的刀。
可刀,终究是握在别人手里的。
而眼前的这些人……他们自己,就是握刀的手。
高顺失魂落魄地走回营房,那间阴暗的屋子,第一次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全。
他一**坐在床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课堂上的那些话。
“我们是为我们自己而战……”
门轴轻响。
一名卫兵走了进来,将一份用木盘托着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放在桌上。
“高将军,用饭吧。”
卫兵放下饭菜,没有立刻离开,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
“这是您明日的‘旁听’安排。”
高顺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
卫兵将纸条放在饭盘旁边,转身离去。
许久,高顺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那张纸条上。
上面,只有一行字。
“旁听,阵亡士兵家属抚恤发放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