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深夜的寒风中轻轻摇曳。
灯光将两道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老长老长。
李峥亲自提起陶壶,为沮授面前那只粗瓷碗,斟满了滚烫的茶水。
茶水的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表情。
“沮先生,一日所见,有何感想?”
李峥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沮授端起茶碗,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他却感觉不到。
他那颗早已被震撼到麻木的心,此刻乱成一团。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长叹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委员长麾下之气象,远胜袁公百倍。”
“然……”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李峥。
“此道,恐非正道!”
“无天子之名,无士族之辅,仅凭一群泥腿子,如何能长久!”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那是他穷尽一生学识,得出的结论!
李峥笑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羊皮图纸,在油灯下缓缓展开。
那不是行军图,更不是城防图。
上面用炭笔,画着无数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奇怪的方块。
“先生请看。”
李峥的手指,点在图纸上的一片区域。
“这里,是清河郡。”
“这几条线,是我计划在未来三年内,修建的驰道,它们会连接每一个县城,每一个乡镇。”
沮授的眉头,皱了起来。
“耗费民力,所图为何?”
李峥的手指,又滑向那些奇怪的方块。
“这些,是学堂。”
“我计划,五年之内,让治下所有七岁以上的孩童,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能入学识字!”
轰!!!
沮授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所有孩童入学?包括那些泥腿子的**种?包括那些只配当做货物交易的女子?!
疯了!
这个李峥,他绝对是疯了!
李峥没有理会他的震惊,手指继续移动。
“这里,是工坊区。我会召集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让他们不再是低**的匠户,而是受人尊敬的‘匠师’!”
“他们创造出的新式农具、新式器械,会让他们获得远超从前的财富与地位!”
“这里,是医舍。我会让每一个村落,都有一名受过培训的医者,让百姓得了病,不再是听天由命,而是有药可医!”
“至于先生所言的士族……”
李峥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道让沮授心悸的寒光!
“他们的田地,我会一分不少地分给农民!”
“他们的权力,我会全部收归公有!”
“他们若是愿意放下身段,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欢迎!”
“若是还想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李峥的声音陡然转冷!
“那我不介意,让这冀州的土地,多一些肥料!”
沮授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眼前这张匪夷所思的图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争霸天下的方略!
他是在听一个……一个足以将这整个世界都彻底颠覆的,疯子的狂言!
“你……你这是要与天下为敌!”
沮授的声音,都在发颤!
“错!”
李峥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股磅礴的气势,压得沮授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是与天下为敌!”
“我是要告诉这天下所有人,何为人!何为国!”
“先生饱读诗书,可知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沮授下意识答道:“德政爱民,为王道。恃强凌弱,为霸道。”
“说得好!”
李峥发出一声大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豪情!
“可无论是王道还是霸道,那都是帝王将相之道!”
“而我李峥所行之道,既非王道,也非霸道!”
他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沮授的灵魂深处!
“乃是民道!”
“是以这天下万民为根,以这朗朗乾坤为本的,人间正道!”
“我所求的,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一人一世之江山!”
“我所求的,是一个耕者有其田,劳者有所得!”
“是一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人生而平等,再无高低贵**!”
“在这个世界里,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自己的双手!”
“沮先生!”
李峥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点燃!
“现在,你告诉我。”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道。”
“它,正不正?!”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油灯,在噼啪作响。
沮授呆呆地坐在那里,浑身冰凉,却又感觉有一团火,在胸中疯狂燃烧!
王道……
霸道……
民道!
他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辅佐明君,再造盛世的理想,在李峥这番话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可笑!
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辅佐的,是袁绍一人。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要辅佐的,是这天下苍生!
“噗通!”
沮授猛地推开身前的案几,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早已泪流满面!
他对着李峥,对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对着那个他闻所未闻却又心向往之的新世界,郑重地,深深地,叩下了自己的头颅!
“主公!”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请受沮授,一拜!”
李峥静静地受了他这一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河北最顶级的智者,才算真正地,归心了。
他扶起沮授,目光却穿透了墙壁,投向了隔壁那间同样亮着灯火的厢房。
谋士已定。
那员虎将,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