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账目,就是一堆烂泥。
竹简和破布堆在案几上,歪歪扭扭的符号看得人头皮发麻。
“主公,这……这俺也看不懂啊。”
铁牛挠着头,一张黑脸憋得通红。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更别提这些鬼画符了。
李峥捏着眉心,胸口一股烦闷之气堵着。
思想,纪律,他都能解决。
可这最基础的管理,却卡住了他。
一个连账都算不清的组织,走不远。
他起身走出帐篷,在喧闹的营地里踱步。
士兵们正在操练,吼声震天,士气高昂。
可李峥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吸引了。
那人很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在这群赤着膀子的壮汉中,像一只混进狼群的鸡。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借着夕阳的余光,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卷竹简。
在这个几乎全是文盲的队伍里,竟然还有读书人?
李峥迈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他看清了竹简上那两个篆字。
《论语》。
“先生在读圣贤书?”
李峥的声音很平淡。
那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但棱角分明的脸。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警惕,还有一股读书人特有的、藏不住的傲气。
他放下竹简,起身拱了拱手,语气不冷不热。
“草民陈默,见过将军。”
他把李峥,当成了那些杀人越货的流寇头子。
李峥毫不在意,他看着那卷《论语》,随口问道。
“孔夫子周游列国,为何处处碰壁?”
陈默愣住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应对粗人盘问的说辞,却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下意识地回答:“为行其道,施其仁政,然诸侯不纳。”
“说得好。”
李峥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
“那我再问你,为何诸侯不纳?”
“这……”
陈默的脸色瞬间涨红,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最深处。
是啊,为何?
老师教过,书上写过,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他们是坏人?”
李峥的声音带着一股嘲弄。
“还是因为孔夫子的道理,说错了?”
“你敢侮辱圣人!”
陈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读书人的尊严让他无法容忍这种话。
“我没有侮辱他。”
李峥的脸色陡然转冷,声音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
“仁政,是建立在秩序上的!当天下已经没有秩序,遍地都是吃人的豺狼时,你跟他讲仁义道德,他只会把你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
他猛地一跺脚,指着整个营地,指着远方的天空!
“你看看这个世道!”
“世家门阀,嘴里喊着‘为国分忧’,手里却攥着九成九的土地!他们让万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这就是他们的‘仁’?”
“官府豪强,嘴里念着‘圣人教诲’,转身就逼得百姓卖儿卖女!这就是他们的‘礼’?”
李峥步步紧逼,走到陈默面前,眼神亮得吓人!
“他们,才是天下最大的反贼!”
“他们把圣人的书,变成了杀人的刀,变成了吃人的借口!”
“你告诉我,你现在抱着这卷书,除了能让你在饿死之前,显得比别人体面一点,还有什么用?!”
轰——!
陈默的脑子里,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开!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色惨白如纸。
李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进了他的灵魂!
这些话,大逆不道!
可这些话,却又撕开了他一直不敢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出身寒门,十年苦读,本想考取功名,一展抱负。
可他看到的,却是官官相护,是世家子弟凭借门第轻松上位,是他这种寒门士子,连一个看门小吏的脸色都要看。
他坚守的道,他信仰的理,在这个世道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我……”
陈默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李峥。
这个他眼中的“贼寇头子”,这个满身血腥气的男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竟然比他这个读了十年圣贤书的人,还要深刻百倍!
这怎么可能?!
李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缓和下来。
他知道,对付这种知识分子,心防一旦被攻破,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陈先生,你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陈默茫然地抬起头,喃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说得好!”
李峥猛地一拍手,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陈默的魂!
“可你想过没有,光靠嘴皮子,立不了心!光靠竹简,也立不了命!”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陈-默的困境。
“你想实现抱负,可这条路,已经被那些世家大族堵死了!”
李峥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既然如此,为何不换一条路走?”
换一条路走?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着李峥,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没有流寇的残忍,没有野心家的贪婪,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要将整个旧世界都彻底碾碎,再重新建立起来的可怕光芒!
李峥不再多说,他转身,准备离开。
火候,已经到了。
他丢下最后一句话,声音在晚风中,清晰地传入陈默的耳中。
“我这里,缺一个能帮我管好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的大管家。”
“更缺一个,能帮我规划出一个崭新世界的人。”
“陈先生,今夜子时,我帐中备了薄酒,你可愿与我彻夜一谈?”
话音落下,李峥的身影已经走远。
陈默独自站在原地,山谷里的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浸润了他半生心血的《论语》。
他握着竹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是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