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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从金三钱金爷那儿得了那“谦”字真言,陈墨白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第二天一早去到秦远山那“高科技文化产业园”,见了阿杰,不再是那副梗着脖子、暗地里咬牙的死出,而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喊一声“杰哥早”,态度好得能让死人开口笑。
阿杰那金丝眼镜后面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警惕和鄙夷。在他看来,这小子要么是真怂了,要么就是在憋什么坏水。他冷哼一声,下巴颏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残器碎片一扬,连话都懒得说。
陈墨白也不恼,屁颠屁颠就过去坐下,戴上手套,拿起一块碎瓷片,那叫一个全神贯注,那叫一个一丝不苟。分类,粘补,做旧…枯燥得能让人把后槽牙磨平的活儿,他干得津津有味,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破瓷烂瓦,而是杨贵妃的荔枝,王羲之的墨宝。
他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拿着几块粘补好的瓷片,用那刚够糊弄人的台湾腔普通话去“请教”阿杰:“杰哥杰哥,您瞅瞅这个接缝,我用这个比例的环氧树脂加这个色粉,调出来的颜色是不是更贴近嘉靖晚期的灰白胎?就是流动性还差一点点,您看要不要再加点那个…稀释剂?”
阿杰被他问得烦不胜烦,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自己琢磨去!这点屁事也来问!”
“好嘞好嘞!谢谢杰哥指点!”陈墨白点头哈腰地缩回去,心里暗笑:指点个屁,小爷我感知到的原厂配方比你瞎琢磨的准多了!
他就这么着,白天在“产业园”里装孙子,埋头苦干,暗中却把那些设备的用法、材料的特性、还有那些“老师傅”们的手艺窍门,摸了个门儿清。晚上得了空,也不再到处瞎晃悠惹眼,要么去医院陪师父,要么就窝回博古斋的小隔间里,研究师父留下的笔记,揣摩自己那时灵时不灵的“手感”。
金爷那“谦”字诀,他算是悟到了一点皮毛,藏锋守拙,暗中蓄力。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是锥子总会扎破口袋。尤其这锥子,还他**是开了挂的。
这天下工早,天色还亮堂着。陈墨白想着师父的药快吃完了,便揣着蔡老板给的那点“谢仪”余款,去琉璃厂街口的同仁堂抓药。
刚拎着几包药出来,就听见旁边一家规模不小的古玩店“集雅轩”门口吵吵嚷嚷,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西装、像是经理模样的人,正对着一个老头儿不耐烦地嚷嚷:“老爷子,跟您说了多少遍了!这就是一仿品!现代工艺品!值不了几个钱!您别在这儿堵着门影响我们做生意行不行?”
那老头儿穿着旧中山装,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手里紧紧抱着个布包袱,气得胡子直抖:“你…你们胡说!这明明是我家祖传的!怎么会是假的!你们不识货!”
经理嗤笑:“祖传?祖传的就能保证都是真的?这玩意儿要是真的永乐甜白釉,我把它吃了!赶紧走赶紧走!”
陈墨白本来不想多事,准备低头溜边走过去。可目光无意中扫过那老头儿掀开一角的布包袱,里面露出的那件瓷器,白得像羊脂玉,釉面莹润透亮,在夕阳下泛着温和的光泽…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不对啊!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脚步,凑近了些,假装看热闹。
那经理见有人围观,更来劲了,指着那瓷器对众人说:“大家给评评理!这玩意儿,器型就不对!永乐甜白釉哪有这么笨拙的?再看这釉光,贼亮!一点温润感都没有!底足更是糙得没法看!分明就是现代仿的,地摊上五十块钱顶天了!”
周围人也大多附和: “是啊老爷子,人家经理是专业的。” “看着是挺新的…” “别犟了,拿回去吧。”
老头儿急得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死死抱着包袱,眼里全是委屈和固执。
陈墨白越看那瓷器,心里的异样感越强。他集中精神,悄悄感知了一下,没有现代化学药剂的刺鼻,没有高速转轮的震动,只有一种醇厚、温和、历经岁月沉淀的莹润感…虽然器型是有点怪,釉光也因为保存得好而显得格外亮些,但绝对是老物!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了金爷的“谦”字,又看了看那老头儿无助的样子。去他**“谦”!有些事儿,没法谦!
他挤出人群,走到那经理面前,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经理,您好您好。我多句嘴啊,这物件…能不能让我上手瞅一眼?就一眼!”
经理一看是他,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主要是陈墨白最近在秦远山那儿憋得脸色发青,形象略有改变),看他年轻,不耐烦道:“你谁啊?这儿有你什么事儿?”
“我就一学徒,瞎看看,学习学习。”陈墨白态度好得不得了,“就看一眼,万一…万一老爷子说的是对的呢?您店里也能收件好东西不是?”
经理被他这话将了一军,又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想显得自己店大欺客,只好没好气地对老头说:“行行行,给他看!让他死心!”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看着陈墨白真诚(假装)的眼神,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包袱递过去。
陈墨白戴上随身带的白手套(跟阿杰那儿顺的),极其小心地接过那件瓷器。这是一个甜白釉的玉壶春瓶,器型确实略显敦实,不如常见的永乐器飘逸。但他手指一触碰到那釉面:
一种极其舒适温和的暖流顺着手指尖蔓延开来,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瓷器,而是一块被阳光晒暖了的羊脂美玉。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作坊场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宫廷贵气与安宁。
他强压激动,翻看底足。足际处的胎质略显粗糙,切削也不那么规整,但这恰恰符合永乐早期一些窑口的特征!而且露胎处泛着的火石红,自然深沉,绝非现代仿品能轻易做出来的。
他心里有数了。
他放下瓶子,对那经理笑了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经理,您刚才说…这瓶子要是真的,您就把它吃了?”
经理一愣,梗着脖子:“对啊!怎么着?”
陈墨白不慌不忙,指着瓶子说:“您看这釉面,莹润透亮,但不是贼光,是一种内蕴的宝光,这叫‘猪油白’,是永乐甜白釉的典型特征。再看这釉层,肥厚均匀,对着光看,有淡淡的肉红色,这是因为胎釉中含铁量导致的,仿品很难模仿这种韵味。”
他又指着底足:“足际这切削痕,是当时特有的‘刀削底’,略显粗糙但自然。这火石红,是由内而外泛出来的,颜色深沉贴骨。最重要的是…”
他拿起瓶子,轻轻用手指甲弹了一下瓶身,发出一种清脆又略带沉闷的“叮”声。
“您听这声音。永乐甜白釉因为胎体致密,釉层厚,敲击声就是这样,清越而沉,不像新瓷那么尖利单薄,也不像某些仿品那么哑。这东西…我看不是仿品,而且很可能不是永乐本朝的,而是明早期其他官窑仿永乐的作品,虽然器型略有差异,但神韵和工艺水平极高,同样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还把经理的误判圆了回来(不是永乐本朝,但也是明早期官窑),既显示了眼力,又给了对方台阶下。
周围的人都听傻了,那经理也张着嘴,半天没合上。那老头儿更是激动得眼圈都红了,一把抓住陈墨白的胳膊:“小先生!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值钱?”
陈墨白笑着点点头:“老爷子,您这宝贝,好好收着吧。值大钱了。”
那经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想狡辩:“你…你谁啊你?空口白牙的你就…”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他说得一点没错!”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聚宝斋”的李老板摇着折扇走了过来,他先是复杂地看了陈墨白一眼,然后对那经理说:“老刘,你这眼力可真该回炉重造了!这分明就是一件明早期官窑仿永乐的甜白釉精品!差点让你这棒槌把宝贝撵出去!这位小陈先生,可是博古斋闻老板的高徒!最近在圈子里…可是声名鹊起啊!”
他最后那句“声名鹊起”,说得有点酸,但也坐实了陈墨白的判断。
那刘经理顿时哑火了,脸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说不出话。
老头儿千恩万谢地抱着瓶子走了,围观的人群也啧啧称奇地散去,不少人都在打听那个眼光毒辣的年轻人是谁。
李老板走到陈墨白身边,用扇子点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行啊小子!又让你露脸了!不过我可提醒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秦老板那儿…可不是什么善地儿。悠着点!”
陈墨白知道他是好意,也是提醒,拱拱手:“谢李老板提点,我心中有数。”
经过这么一闹,陈墨白这名号,算是在琉璃厂这片儿彻底传开了。
而且不知道谁起的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琉璃陈”。
这外号听着普通,却大有讲究。一是点明他是琉璃厂的人;二是暗示他眼光毒,看东西透亮,像琉璃一样;三嘛…也暗戳戳指他那次用“琉璃盏”换师父平安的事,说他这人重情义,是块材料。
没几天,这“琉璃陈”的名号就越传越响。
有说他手指头开过光,摸一下就知道东西真假年代的; 有说他得了闻成海的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还有传得更邪乎的,说他能跟古物说话,晚上那些老物件都找他唠嗑…
陈墨白听了这些传言,真是哭笑不得。他倒是真想跟古物唠嗑,问题是那“手感”时灵时不灵,而且唠完嗑还脑仁疼,谁爱唠谁唠去!
这名气带来的好处是,他偶尔溜达出来,街面上一些相熟的摊主店主,对他客气了不少,有时还会主动拿东西请他看。坏处是,他明显感觉身后盯着他的“眼睛”更多了,阿杰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但他谨记金爷的“谦”字诀,对外一律谦虚,说是运气好,蒙的,师父教得好。有人拿东西来问,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也只说些模棱两可、不出错的话。
他把更多精力,还是放在了秦远山的“产业园”里。借着“低头干活”的机会,他暗中观察,默默记忆。
他发现,这里流出的高仿品,都有一个极其隐秘的标记,或者是在器底釉下用特殊针尖划出一个极微小的符号,或者是在书画的装裱材料里织入特殊的暗线,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这标记,似乎是区分不同批次、不同流向的暗号。
他还发现,阿杰每隔几天,就会亲自将一批处理好的“精品”,打包塞进一些看似普通的工艺品箱子里,由一辆固定的厢式货车拉走。那辆车的车牌,他偷偷记下了。
他甚至凭着那偶尔灵光的“手感”,大致摸清了库房里哪些东西是真正的老货(准备偷梁换柱走私出去的),哪些是高手仿制的赝品(准备投入市场坑人的)。
这些发现,他都死死记在心里,不敢记录,更不敢对外人言。
他知道,自己就像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渊边徘徊。这“琉璃陈”的名声,是护身符,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摸了摸怀里那半块温润的玉璜,又想起医院里日渐好转但依旧虚弱的师父。
这舞,还得继续跳下去。
至少现在,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拿捏的学徒陈墨白了。
他是“琉璃陈”。
琉璃厂的新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