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84章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4K加更!求月票

……

回到乾清宫中,朱由检喝了几口茶,才感觉那股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演讲其实也是一场战争,需要根据现场的情绪,节奏,改变演讲的策略和主题。

今天这场发赏人员召见,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中途调整了好几次节奏。

例如本来有一个节点,是要对他们说,“你们就是大明辰时的太阳啊!”

但是气氛太过热烈,终究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来,怕把他们都刺激炸了。

这个台词还是留到明年对新科进士演讲的时候再用吧。

又或是本来想叮嘱他们少伸一点手,最后也干脆抹掉了。

一方面是那个情绪氛围不适合说这个。

另一方面则是忽然觉得就算发赏小组贪掉10万两又如何?(夸张说法,大头不是他们拿的)

只要最后能真的把各地真实情况传上来,这笔信息费他就掏得心甘情愿。

朱由检想到这里幽幽一叹。

情报啊,真是多重要也不为过。

掰起指头算算,单就陕西这地方,他已经派出了七队人马了。

东厂去找李自成算一路,抛开对历史名人的恶趣味,底层驿卒是一个视角。

九边精锐队官和选锋算一路,是精锐士卒视角。

后世知名武将卡如贺人龙算一路,是中级军官视角。

洪承畴这样的地方文官入京算一路,是中级文官视角。

田尔耕派出去九边查看的锦衣卫算一路,是厂卫视角。

要起复的东林党人中的陕西籍贯官员算一路,是清流文官视角。

再加上今天这最后一波发赏人员则是最后一路了,算京师少壮派钦差视角。

他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尽可能将自己手里的牌全部都打出去了。

就为了把陕西这个火药桶如今的状况搞个明明白白。

今年到底旱了没旱?为什么地方巡抚只报缺饷不报旱灾?如果要赈灾需要什么级别的帮助?

地方民生、军情到底如何,会比刚刚看到的河南真阳县还要夸张吗?

藩王这种家猪物种,又到底对当地造成了多大的危害,本地人对他们又是什么看法?如果开宰的话,舆情风力又要如何应用?

桩桩种种,没有情报都是做不得的。

总不能上演一波天帝附身,直接说梦到陕西即将大旱,疯狂调粮吧……

那些文臣就算被强逼着执行,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肯定也是会消极对抗的。

朱由检盘算片刻,只觉这件事方方面面再周道不过,已经做到了他的能力极限。

他顿时一阵轻松,转头望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问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挑出来的?”

高时明拱手答道:

“回陛下,都是按您上次的吩咐。先按‘以本籍贯之人,查本籍贯之事’的规矩,将人选的大致范围框定。”

“然后,再以名声为先,家世为次,年龄为末,一一筛选。”

“其中,行人的名单,是行人司司正杨伦所定;中书舍人的名单,由几位阁臣共同拟定;锦衣卫的名单,则是指挥使田尔耕所定。”

“老臣拿到名单之后,又与王体乾一起,仔细查校了这些人的过往经历,调整了几个不太合适的人员,最终,才定下了这份名单。”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难怪效果这么好。

殿中的老油条少之又少,几乎全是愣头青。

而且出乎意料的,年纪偏大的,好像更加愣头青。

他后世在公司里,类似的动员大会、岗前培训,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

面对的,有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也有混迹职场多年的中年人,但没有一次,能有今日这般夸张的场面。

那种被压抑在底层,怀才不遇的愤懑(不管是不是真有才)。

那种一朝得见天颜,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实在令人震撼。

人心齐,泰山移。

在这古典时代,固然没有后世那伟大的梦想,却也有独属这个时代的太平之梦。

这种代代传承,刻在华夏民族里的思想,某种意义上,却又比西方那些主义,要高尚了太多了。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从来就不缺少满腔热血、愿意为理想而献身的人。

改革需用愣头青,平衡需用老滑头,果如是,果如是啊!

“各位爱卿,实在是辛苦了。”朱由检忍不住赞叹一声,“朕,非常满意。”

他沉思片刻,对高时明说道:“通知王妃,将行人司司正杨伦、户部尚书郭允厚、指挥使田尔耕、东厂王体乾的名字,也纳入节礼的名单之中。往后各节日,一并发赏。”

说罢,他自己都笑了笑,补充道:“记得,把那份螃蟹,也给他们补上。”

“臣遵旨。”高时明满脸笑意地应下,转头去吩咐小太监了。

……

过不多久,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递过两本题本。

高时明接过一看,上前道:“陛下,兵部尚书新的庭推名单和薛国观京中修路的奏疏一并递上来了。”

朱由检伸手接过,先打开了兵部尚书名单那份奏疏。

名单上,是三个名字:

王永光,孙承宗,张鹤鸣。

朱由检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韩非子说: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

这话,当真是一点不假。

自己调王永光和孙承宗入京的旨意,才发下去不过数日,这庭推的名单上,就立刻迎合了他的偏好。

在这封建帝国之中,权力系于一身的帝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被天下人揣摩。

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若这天下文武百官,真能事事切中他的喜好,办的事,都让他满意,那又何愁天下不治?

不过,这王永光、孙承宗,他都了解了。

可这第三位,张鹤鸣,又是何许人也?何德何能,竟能与这两位并列?

朱由检带着一丝好奇,认真地看了下去。

然后,他就被开幕雷击了!

张鹤鸣,南直隶凤阳府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军籍出身……

现年,七十六岁?!

朱由检一口槽卡在喉咙里,无处可吐。

好家伙!这大明朝,真就“老头乐”了呗?

刑部尚书乔允升,怕是要痛失高寿冠军的宝座了。

他定了定神,耐着性子往下看。

略过这张鹤鸣前半生还算不错的履历不表,最能定义他这个人的经历,居然是在辽东。

天启元年,此人任兵部尚书,与当时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结仇,硬是扣着二十万两军饷不发,强行推举自己的亲信王化贞上位。

结果,王化贞在广宁之战中,弃城而逃,导致辽西走廊尽失。

为了赎罪,这张鹤鸣自请前往辽东,收拾烂摊子。

结果,他从京城出发,磨磨蹭蹭,竟用了十七日,才走到山海关。

然后,张鹤鸣就在山海关停下不走了,原地摆烂了数月之后,直接上疏告老还乡,由王在晋接替了他的位子。

朱由检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无语了。

这是什么品种的虫豸?长寿牌的吗?

你们阉党,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为了自保,也没必要推举这等狗才给朕吧?

你们的夹带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稍微能打一点的人物了吗?

他压着火气,继续往下看。

魏忠贤当政时期,张鹤鸣,重新起复。

先是担任偏沅巡抚,然后……

再任川、贵、滇、湖广等地总督,总督军务?!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跳。

**的魏忠贤!

你就是这么对待国事的吗?

只要依附于你,跪下来给你当狗,是不是什么样的废物,都能得到重用?

川贵之地,水西土司叛乱,那是何等重要、何等凶险的军务!

你就派了这么一个在辽东临阵脱逃、原地摆烂、七十六岁的老物去总督?

朱由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对这阉逆治国的方法和手段实在无语。

还好……还好他后世的记忆中,看到过朱燮元这个猛人的存在,提前做了安排。

若非如此,这川贵之事,在这等虫豸手上,真没准会糜烂成第二个辽东!

他摸了摸下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后,对高时明说。

“这个名单,先留中不发。回头等孙先生到了,朕与他一起议一议,再做决定。”

他又指了指名单上张鹤鸣的名字。

“至于这老物,如今朱燮元既已去了,便让这人回籍养老,安详天年吧。”

处理完这件糟心事,朱由检又拿起了薛国观的那份奏疏。

打开一看,一股浓浓的大明时代特色,扑面而来。

虽然确实是从“京师十策”,聚焦到“修路十策”。

但仍然不符合他的公文审美。

通篇奏疏,文采斐然,对仗工整,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言。

但仔细一看内容,关键的钱、人、物却语焉不详。

朱由检摇摇头,也不动怒。

慢慢来就是了,搞公务文改革,比起搞什么古文运动、新学思想,阻力可要小多了。

官僚文章如何做,向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

只是,确实还是需要一份实实在在的“优秀范文”,他们才能摸清自己的喜好。

看不清朕的喜好,他们又怎么自雕琢呢?

朱由检思虑已定,便合上奏疏,对高时明吩咐道:“叫薛国观,现在就进宫觐见。”

高时明下去忙活不提。

朱由检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邪恶的微笑。

还是让朕,来好好**这大明朝臣们,这“优秀方案”,究竟要怎么写吧。

如果**完成后,还给老子上这种“治国十策”的花样文章,通通加绿!

……

朱由检自武英殿退场之后。

众多行人和中书舍人自武英殿鱼贯而出。

每个人的脸上都还带着未曾消退的潮红与激动。

他们不自觉地按着平日的亲疏远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

“对了,方才陛下说,古语有云: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这句话当真是振聋发聩!”

“正是!只是……不知是哪本古籍里的?在下才疏学浅,竟从未听闻。”

“啊?兄台也未曾听过?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孤陋寡闻,方才在殿上,也不敢多问。”

“莫非……是陛下自己杜撰?”

“噤声!休得胡言。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就手不释卷。否则你以为曹操烧书、尽却前尘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等未曾听过,想来是不在四书五经之内罢了。”

众人纷纷扰扰,议论不停。

行过午门,中书舍人们纷纷拱手作别,拐进了中书科的直房。

剩下的一众行人,则要继续穿过承天门,回到行人司衙门去。

人少了,议论声也渐渐平息,队伍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参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突然。

走在队伍中间的袁继咸,侧过头来。

他停住脚步,拉了拉马懋才,认真说道:“晴江兄,我向你所借银两,恐怕要等拙荆入京之后,方能还上了。”

马懋才闻言转过头来,只见袁继咸一脸的严肃认真,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他心中一动,只稍一回味,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是在向他剖白心迹,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此去颁赏,绝不取不义之财。

甚至袁继咸实则也是在问,你马兄究竟和我是不是同一路人?

若在往日,这等交浅言深的话题,他是绝不会沾的。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揣测他人心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守口如瓶方是长久之道。

但今日,不知是陛下那番话太过激动人心,还是袁继咸这股子少年意气太过难得,他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季通此言,未免……过于清正了。”

马懋才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带着一丝无奈。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你我皆知,陛下召见之后,此次九边之行,名为发赏,实为查探。”

“若真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取,你猜,那些地方官吏,军中将官,是会敬你,还是会怕你?”

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袁继咸的眉头紧紧锁起,似乎在思索他的话,便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他们若怕你,便会防你,疏远你。到了那时,你我便是睁眼瞎,聋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着。这,又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托付?”

“有些规矩,它不上台面,甚至有些腌臢,但你却不能不认。拿了那份‘应得’的,你就是自己人;不拿,你就是外人。”

“而外人,是永远也看不见内里的乾坤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