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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乾清宫中,朱由检喝了几口茶,才感觉那股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演讲其实也是一场战争,需要根据现场的情绪,节奏,改变演讲的策略和主题。
今天这场发赏人员召见,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中途调整了好几次节奏。
例如本来有一个节点,是要对他们说,“你们就是大明辰时的太阳啊!”
但是气氛太过热烈,终究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来,怕把他们都刺激炸了。
这个台词还是留到明年对新科进士演讲的时候再用吧。
又或是本来想叮嘱他们少伸一点手,最后也干脆抹掉了。
一方面是那个情绪氛围不适合说这个。
另一方面则是忽然觉得就算发赏小组贪掉10万两又如何?(夸张说法,大头不是他们拿的)
只要最后能真的把各地真实情况传上来,这笔信息费他就掏得心甘情愿。
朱由检想到这里幽幽一叹。
情报啊,真是多重要也不为过。
掰起指头算算,单就陕西这地方,他已经派出了七队人马了。
东厂去找李自成算一路,抛开对历史名人的恶趣味,底层驿卒是一个视角。
九边精锐队官和选锋算一路,是精锐士卒视角。
后世知名武将卡如贺人龙算一路,是中级军官视角。
洪承畴这样的地方文官入京算一路,是中级文官视角。
田尔耕派出去九边查看的锦衣卫算一路,是厂卫视角。
要起复的东林党人中的陕西籍贯官员算一路,是清流文官视角。
再加上今天这最后一波发赏人员则是最后一路了,算京师少壮派钦差视角。
他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尽可能将自己手里的牌全部都打出去了。
就为了把陕西这个火药桶如今的状况搞个明明白白。
今年到底旱了没旱?为什么地方巡抚只报缺饷不报旱灾?如果要赈灾需要什么级别的帮助?
地方民生、军情到底如何,会比刚刚看到的河南真阳县还要夸张吗?
藩王这种家猪物种,又到底对当地造成了多大的危害,本地人对他们又是什么看法?如果开宰的话,舆情风力又要如何应用?
桩桩种种,没有情报都是做不得的。
总不能上演一波天帝附身,直接说梦到陕西即将大旱,疯狂调粮吧……
那些文臣就算被强逼着执行,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肯定也是会消极对抗的。
朱由检盘算片刻,只觉这件事方方面面再周道不过,已经做到了他的能力极限。
他顿时一阵轻松,转头望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问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挑出来的?”
高时明拱手答道:
“回陛下,都是按您上次的吩咐。先按‘以本籍贯之人,查本籍贯之事’的规矩,将人选的大致范围框定。”
“然后,再以名声为先,家世为次,年龄为末,一一筛选。”
“其中,行人的名单,是行人司司正杨伦所定;中书舍人的名单,由几位阁臣共同拟定;锦衣卫的名单,则是指挥使田尔耕所定。”
“老臣拿到名单之后,又与王体乾一起,仔细查校了这些人的过往经历,调整了几个不太合适的人员,最终,才定下了这份名单。”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难怪效果这么好。
殿中的老油条少之又少,几乎全是愣头青。
而且出乎意料的,年纪偏大的,好像更加愣头青。
他后世在公司里,类似的动员大会、岗前培训,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
面对的,有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也有混迹职场多年的中年人,但没有一次,能有今日这般夸张的场面。
那种被压抑在底层,怀才不遇的愤懑(不管是不是真有才)。
那种一朝得见天颜,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实在令人震撼。
人心齐,泰山移。
在这古典时代,固然没有后世那伟大的梦想,却也有独属这个时代的太平之梦。
这种代代传承,刻在华夏民族里的思想,某种意义上,却又比西方那些主义,要高尚了太多了。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从来就不缺少满腔热血、愿意为理想而献身的人。
改革需用愣头青,平衡需用老滑头,果如是,果如是啊!
“各位爱卿,实在是辛苦了。”朱由检忍不住赞叹一声,“朕,非常满意。”
他沉思片刻,对高时明说道:“通知王妃,将行人司司正杨伦、户部尚书郭允厚、指挥使田尔耕、东厂王体乾的名字,也纳入节礼的名单之中。往后各节日,一并发赏。”
说罢,他自己都笑了笑,补充道:“记得,把那份螃蟹,也给他们补上。”
“臣遵旨。”高时明满脸笑意地应下,转头去吩咐小太监了。
……
过不多久,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递过两本题本。
高时明接过一看,上前道:“陛下,兵部尚书新的庭推名单和薛国观京中修路的奏疏一并递上来了。”
朱由检伸手接过,先打开了兵部尚书名单那份奏疏。
名单上,是三个名字:
王永光,孙承宗,张鹤鸣。
朱由检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韩非子说: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
这话,当真是一点不假。
自己调王永光和孙承宗入京的旨意,才发下去不过数日,这庭推的名单上,就立刻迎合了他的偏好。
在这封建帝国之中,权力系于一身的帝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被天下人揣摩。
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若这天下文武百官,真能事事切中他的喜好,办的事,都让他满意,那又何愁天下不治?
不过,这王永光、孙承宗,他都了解了。
可这第三位,张鹤鸣,又是何许人也?何德何能,竟能与这两位并列?
朱由检带着一丝好奇,认真地看了下去。
然后,他就被开幕雷击了!
张鹤鸣,南直隶凤阳府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军籍出身……
现年,七十六岁?!
朱由检一口槽卡在喉咙里,无处可吐。
好家伙!这大明朝,真就“老头乐”了呗?
刑部尚书乔允升,怕是要痛失高寿冠军的宝座了。
他定了定神,耐着性子往下看。
略过这张鹤鸣前半生还算不错的履历不表,最能定义他这个人的经历,居然是在辽东。
天启元年,此人任兵部尚书,与当时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结仇,硬是扣着二十万两军饷不发,强行推举自己的亲信王化贞上位。
结果,王化贞在广宁之战中,弃城而逃,导致辽西走廊尽失。
为了赎罪,这张鹤鸣自请前往辽东,收拾烂摊子。
结果,他从京城出发,磨磨蹭蹭,竟用了十七日,才走到山海关。
然后,张鹤鸣就在山海关停下不走了,原地摆烂了数月之后,直接上疏告老还乡,由王在晋接替了他的位子。
朱由检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无语了。
这是什么品种的虫豸?长寿牌的吗?
你们阉党,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为了自保,也没必要推举这等狗才给朕吧?
你们的夹带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稍微能打一点的人物了吗?
他压着火气,继续往下看。
魏忠贤当政时期,张鹤鸣,重新起复。
先是担任偏沅巡抚,然后……
再任川、贵、滇、湖广等地总督,总督军务?!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跳。
**的魏忠贤!
你就是这么对待国事的吗?
只要依附于你,跪下来给你当狗,是不是什么样的废物,都能得到重用?
川贵之地,水西土司叛乱,那是何等重要、何等凶险的军务!
你就派了这么一个在辽东临阵脱逃、原地摆烂、七十六岁的老物去总督?
朱由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对这阉逆治国的方法和手段实在无语。
还好……还好他后世的记忆中,看到过朱燮元这个猛人的存在,提前做了安排。
若非如此,这川贵之事,在这等虫豸手上,真没准会糜烂成第二个辽东!
他摸了摸下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后,对高时明说。
“这个名单,先留中不发。回头等孙先生到了,朕与他一起议一议,再做决定。”
他又指了指名单上张鹤鸣的名字。
“至于这老物,如今朱燮元既已去了,便让这人回籍养老,安详天年吧。”
处理完这件糟心事,朱由检又拿起了薛国观的那份奏疏。
打开一看,一股浓浓的大明时代特色,扑面而来。
虽然确实是从“京师十策”,聚焦到“修路十策”。
但仍然不符合他的公文审美。
通篇奏疏,文采斐然,对仗工整,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言。
但仔细一看内容,关键的钱、人、物却语焉不详。
朱由检摇摇头,也不动怒。
慢慢来就是了,搞公务文改革,比起搞什么古文运动、新学思想,阻力可要小多了。
官僚文章如何做,向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
只是,确实还是需要一份实实在在的“优秀范文”,他们才能摸清自己的喜好。
看不清朕的喜好,他们又怎么自雕琢呢?
朱由检思虑已定,便合上奏疏,对高时明吩咐道:“叫薛国观,现在就进宫觐见。”
高时明下去忙活不提。
朱由检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邪恶的微笑。
还是让朕,来好好**这大明朝臣们,这“优秀方案”,究竟要怎么写吧。
如果**完成后,还给老子上这种“治国十策”的花样文章,通通加绿!
……
朱由检自武英殿退场之后。
众多行人和中书舍人自武英殿鱼贯而出。
每个人的脸上都还带着未曾消退的潮红与激动。
他们不自觉地按着平日的亲疏远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
“对了,方才陛下说,古语有云: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这句话当真是振聋发聩!”
“正是!只是……不知是哪本古籍里的?在下才疏学浅,竟从未听闻。”
“啊?兄台也未曾听过?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孤陋寡闻,方才在殿上,也不敢多问。”
“莫非……是陛下自己杜撰?”
“噤声!休得胡言。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就手不释卷。否则你以为曹操烧书、尽却前尘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等未曾听过,想来是不在四书五经之内罢了。”
众人纷纷扰扰,议论不停。
行过午门,中书舍人们纷纷拱手作别,拐进了中书科的直房。
剩下的一众行人,则要继续穿过承天门,回到行人司衙门去。
人少了,议论声也渐渐平息,队伍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参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突然。
走在队伍中间的袁继咸,侧过头来。
他停住脚步,拉了拉马懋才,认真说道:“晴江兄,我向你所借银两,恐怕要等拙荆入京之后,方能还上了。”
马懋才闻言转过头来,只见袁继咸一脸的严肃认真,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他心中一动,只稍一回味,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这是在向他剖白心迹,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此去颁赏,绝不取不义之财。
甚至袁继咸实则也是在问,你马兄究竟和我是不是同一路人?
若在往日,这等交浅言深的话题,他是绝不会沾的。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揣测他人心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守口如瓶方是长久之道。
但今日,不知是陛下那番话太过激动人心,还是袁继咸这股子少年意气太过难得,他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季通此言,未免……过于清正了。”
马懋才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带着一丝无奈。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你我皆知,陛下召见之后,此次九边之行,名为发赏,实为查探。”
“若真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取,你猜,那些地方官吏,军中将官,是会敬你,还是会怕你?”
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袁继咸的眉头紧紧锁起,似乎在思索他的话,便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他们若怕你,便会防你,疏远你。到了那时,你我便是睁眼瞎,聋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着。这,又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托付?”
“有些规矩,它不上台面,甚至有些腌臢,但你却不能不认。拿了那份‘应得’的,你就是自己人;不拿,你就是外人。”
“而外人,是永远也看不见内里的乾坤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