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外,天光晦暗,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受不住这成都城内无形的重压。群臣鱼贯而出,彼此间罕有交谈,连眼神接触都带着谨慎与惊悸,匆匆作别后便各自登车回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沉闷。
谯周的马车在寂静中驶回府邸。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那弥漫全城的血腥与肃杀之气。
然而,他佝偻的身躯在车厢的阴影里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年迈,而是源于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与悲愤。
回到那同样显得空荡而寂寥的府中,老仆迎上来,见他面色灰败,不敢多言,只是默默伺候。谯周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步入书房。
他并未如外界猜测的那般立刻奋笔疾书,而是枯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叶片开始凋零的古树,久久不语。
他的沉默,并非认命,而是风暴前的死寂。
刘谌的新政,就好像是一根绳子,死死的套在谯周的脖子上。他知道,刘谌现在没有杀自己,并非他不想杀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的名声,加上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才留下自己的性命。
但一旦刘谌在益州站稳了脚跟,炎汉缓过神来,对方绝对会杀了自己的。
“刘谌,这是你逼我的。”
谯周苍老的面容中多了几分杀机。
几日后,一些看似寻常的家仆或远亲,带着谯周“问候族中长辈”“探讨经义”的口信,悄然离开了成都,奔赴蜀中各地郡县。
他们携带的,绝非仅仅是口信。那是谯周以自身在益州士林中的名望与影响力,发出的最为隐晦却也最为坚决的指令:抵制,拖延,暗中串联,绝不可将家族百年根基拱手让人。旨意酷烈,必不长久,唯有团结一致,方能度过此劫,保全实力,以待天时。
他没有明言反对刘谌,但每一个字眼都在将刘谌推向所有世家豪族的对立面。他深知,彻底的沉默等于认罪,激烈的反抗等于送死,唯有这种看似顺从下的不作为,甚至暗中怂恿地方性的“骚动”,才能让那柄刚刚挥下的血腥之剑,砍在棉花上,最终卷刃甚至崩断。
与此同时,秦王府内,气氛截然不同。烛火通明,甲士肃立,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血的味道。
刘谌卸去了朝会时的亲王袍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儒衫。他站在一幅巨大的蜀汉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
“谯周回府后,闭门不出?”刘谌的声音冷冽,听不出情绪。
身后,绣衣将军张春躬身回应,他的身影似乎完全融入了阴影之中,低声回道:“回殿下,正是。府邸四周皆有我们的人,未见异常宾客往来。但三日前起,其府中有七人分别以不同理由离京,方向各异,皆往大族聚集之郡县而去。我们的人已分批跟上。”
“老成谋国,自然不会亲自落下口实。你们查是查不到什么的。”刘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冷笑道:“他以为躲在幕后,凭借几声叹息、几句私语,就能动摇父皇的决意,就能撼动本王要做的事?”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春:“张春!”
“臣在!”
“即刻起,绣衣使者编制再扩一倍!不,两倍!所需银钱、人手,一律优先配给。给本王把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不仅仅是成都,我要益州每一个郡、每一个县,但凡有头有脸的家族,他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本王都要知道!尤其是那些看似安分守己,实则与谯周有旧的人!”
刘谌面色阴沉。
得益于许游等人的造反,刘谌将这些人的家产尽数抄没,数十年乃至百年世家的积累,让刘谌吃了一个盆满钵满,才有钱财扩充绣衣使者。
“诺!”张春眼中闪过厉芒,毫不犹豫地应下。权力的扩张正是他这类人所渴望的。
“还有。”刘谌走到案前,提起一支令箭,丢给张春,厉声道:“八百里加急,传令左卫大将军姜维、右卫大将军邓艾、左骁卫大将军廖化、右骁卫大将军罗宪、左武卫大将军霍弋、左威卫大将军张翼、右威卫大将军阎宇、左屯卫大将军诸葛瞻,命各军提高戒备,严密监控驻地及周边郡县动向。一旦发现有任何世家敢以私兵聚众、抗旨不遵、甚至煽动民变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森然杀意:“无需请示,以雷霆之势,即刻发兵弹压!首恶者,立斩不赦!附逆者,尽数剿灭!其所藏匿之人口、田亩、财物,一律抄没充公,以作军资!”
“告诉他们,这是战争!一场关乎大汉能否集中力量、北伐中原的战争!对内姑息,便是对外残忍!本王,与陛下,绝不姑息任何内乱之苗!”
“至于他们的损失,等恢复中原之后,孤不吝赏赐。这个时候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得到多大的好处呢?”
张春接过令箭,快步离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刘谌重新看向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成都之上,然后缓缓划过整个益州。
风暴已然降下。谯周的绝望与智谋,正在地下悄然汇聚成暗流。而刘谌的回应,是更加锐利的目光,更加庞大的监察网络,以及已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军队。
成都的朝堂暂时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但益州的广袤土地上,无形的硝烟开始弥漫。
一场介于朝堂斗争与地方叛乱之间的巨大博弈,随着圣旨的传达,随着谯周的门生故吏悄然活动,随着绣衣使者的四处潜伏,随着边军将领的厉兵秣马,缓缓拉开了序幕。
恐怕谯周等人也没有想到,刘谌的反击居然是如此的暴虐,如此的血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刘谌接到一封密信。
钟会已经返回长安,并且有了割据之心。
刘谌知道,接下来北方将乱,这给了刘谌梳理炎汉内部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