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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化田那句“回京面圣”的话,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轻轻地,却又毫不留情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时,整个院落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被抽干了。
血狼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一股狂暴的杀气几乎要压抑不住地冲体而出!
秦昭南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躺在床上的陆炳还要苍白,他手中的折扇,无声地滑落在地。
而刚刚才从复仇的决然中走出的秦若曦,更是娇躯一软,险些再次瘫倒在地。
去京城?
跟着这个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阉人,去那个吞噬了她整个家族的权力旋涡?
这哪里是赏赐?
这分明是一道最恶毒、最无法拒绝的催命符!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渊,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惊惶。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让雨化田都感到有些意外的、近乎于狂热的“忠诚与激动”。
“罪……不,卑职林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叩谢……叩谢提督大人天恩!叩谢……陛下圣恩!”
他竟是再次,对着雨化田,对着京城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能得见天颜,亲聆圣训,乃是卑职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卑职,纵使粉身碎骨,也定不负陛下与公公的厚爱!”
他这番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表演”,让雨化田那双妖异的凤眼,都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原以为,林渊会惊慌,会推脱,会露出马脚。
他却没想到,对方竟会以这样一种狂热的、近乎于“愚忠”的方式,全盘接了下来。
这,反倒让他有些看不透了。
“好,很好。”
雨化田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异,“林供奉,既有此心,咱家很欣慰。你且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便随咱家,启程回京吧。”
说罢,他不再多言,只是用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渊一眼,随即转身,带着他那群如鬼魅般的番子,扬长而去。
东厂的人,接管了陆炳和那本“账册”,自去城中寻了一处大宅,安顿了下来,仿佛他们才是这座城的主人。
当那股子阴冷的气息,终于从院落中散去时,血狼和秦昭南才如同虚脱了一般,冲了上来。
“可是……”
“没有可是。”
林渊打断了他,目光转向同样面如死灰的秦昭南,“秦兄,你来说。”
秦昭南捡起地上的折扇,苦涩地摇了摇头:“血狼兄,林兄说得对,我们没得选。雨化田这一招‘请君入瓮’,是阳谋。我们若反抗,是死。我们不反抗,林兄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兄弟去送死!”
血狼怒吼道。
“谁说,我是去送死的?”
林渊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两位最核心的盟友,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绝望,反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烈火燎原般的斗志与疯狂!
“他雨化田以为,把我这颗‘大脑’从新城抽走,就能慢慢消化掉我的‘身体’。他以为到了京城,在他的地盘上,我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可以任他宰割。”
“他错了。”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自信的弧度。
“他请的,不是一个阶下囚。他请的,是一尊他请不起,更送不走的……瘟神!”
他将二人,带回了议事厅,并召集了李铁牛、刘伯温、孙大锤、秦若曦等所有核心成员。
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的一次军事会议。
“我走之后,”
林渊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沉稳如山,“新城的一切照旧运转,甚至,要比我在的时候,运转得更快,更高效!”
“军事上,由血狼大哥和李铁牛,全权负责!城防工事,不可有丝毫松懈!新军的训练,必须加倍!我要在我回来之前,看到一支能战敢战的三千甲士!”
“内政与生产,由秦管事(秦若曦)与刘总管、孙总管负责!粮食的储备,必须保证满仓!‘小河钢’的产量,必须翻倍!我需要你们,为我提供源源不断的、最坚实的后盾!”
“情报与商业,则由秦公子全权负责!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们的商业触角,扎入北地的每一个角落!更要将一张无形的情报大网,铺向京城!我在京城的每一步,都需要你的眼睛和耳朵!”
他将权力清晰地,下放给了每一个人。
他要确保,即便自己不在,这座他亲手建立起来的战争机器,也能完美地运转下去。
“可是林兄,”
秦昭南的脸上,依旧充满了忧虑,“你此去京城,孤身一人,如履薄冰。那雨化田和严嵩,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你……”
“谁说,我是一个人?”
林渊笑了。
他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了一个用锦布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锦布,里面,是一面小巧的、却清晰得足以照出人每一根毛发的……
琉璃镜。
在烛火的映照下,那面镜子,散发着一种梦幻般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何物?”
秦昭南失声惊呼,“竟比西洋进贡的水晶镜,还要清晰百倍!”
“我叫它,琉璃镜。”
林渊淡淡地说道,“它,就是我此去京城,保命的本钱,翻盘的依仗!”
“皇帝,老了,病了,最怕死。雨化田,是个阉人,最爱美,最爱那些精致华美的东西。严嵩,贪婪成性,最好利。”
“他们以为,我最大的秘密,是炼钢之术。我会让他们知道,炼钢,在我这里,不过是……最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林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妖异的智慧光芒。
“我不仅要卖给他们镜子,我还要卖给他们琉璃杯,卖给他们放大镜,卖给他们望远镜!”
“我要用这些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物’,吊住他们的胃口,让他们想杀我,却又舍不得杀!让他们为了争夺这些‘神物’的独家所有权,自己先斗个你死我活!”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笑容。
“那我就索性,当一个真正的‘供奉’。”
“一个能点石成金,也能……呼风唤雨的供奉!”
翌日,晨光熹微。
希望新城的城门之外,气氛肃穆而压抑。
东厂那三百面黑色的幡旗,如同一片沉默的乌云,静静地悬浮在半空。
雨化田那顶华丽的软轿,早已准备就绪,只等着它的新“客人”登车。
林渊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这是“青阳讨逆都尉”的制式官服,虽不华贵,却也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发。
他没有带任何兵器,只随身携着一个半旧的行囊,仿佛真的是去京城领赏赴任。
城门口,秦若曦、苏家姐妹、血狼、秦昭南、李铁牛等人,皆来相送。
“叔叔,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苏月娥的眼圈红红的,紧紧地抓着林渊的衣角,满脸都是不舍。
“月娥乖,叔叔是去京城给陛下办事,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林渊蹲下身,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又捏了捏苏青娥那同样写满了担忧的小脸,“你们在家,要听姐姐的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了秦若曦的身上。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裙,青丝如瀑,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了昨日的泪水,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深深的忧虑与眷恋。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林渊理了理那略有些褶皱的衣领,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无言的嘱托。
“我等你回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四个字。
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
“嗯。”
林渊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看向血狼和秦昭南,对着二人,行了一个郑重的抱拳礼。
“二位兄长,我不在的日子,家里,就拜托你们了。”
“林兄弟,放心!”
血狼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虎目之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然,“城在,人在!谁敢动这里一草一木,先从我血狼的尸体上踏过去!”
秦昭南则摇着折扇,苦笑道:“林兄,此去,万事小心。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京城的水,太深,切莫……意气用事。”
林渊知道,他们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他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是那般自信,那般从容。
“放心吧。这天下的水,再深,也淹不死我这条……过江龙。”
说罢,他不再回头,毅然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顶如同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黑色软轿。
当他踏上软轿的那一刻,轿帘,无声地落下,隔绝了身后所有的目光。
“起驾。”
雨化田那阴柔的声音,从轿中响起。
三百东厂番子,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运转。
黑色的洪流,缓缓启动,卷着林渊,朝着那遥远的、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京城,滚滚而去。
软轿之内,空间极大,布置得更是奢华无比。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角落里,燃着一炉不知名的异香。
雨化田斜倚在软榻之上,手中,正把玩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渊则端坐于他对面的一张小几之后,目不斜视,神情平静,仿佛对周围的奢华与那摄人的气场,浑然不觉。
“林供奉,”
雨化田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轿内的沉寂,“咱家听说,你那座新城里,有一位红颜知己,便是那前朝叛将秦远山的遗孤。不知……可有此事啊?”
来了!
林渊心中一凛,知道这只老狐狸的试探,已经开始。
他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
“公公明鉴!”
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秦氏淑婉,确在我村中。但她……她乃是罪官亡兄的遗孀,罪官敬她如嫂,绝无半点逾越之心!至于其父之事,罪官……罪官实不知情啊!”
他这番回答,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秦若曦的存在,又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更将两人的关系,定格在了“叔嫂”的伦理纲常之上,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哦?是吗?”
雨化田轻轻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清茶,那双凤眼,却如同最锋利的刀,似乎要将林渊的灵魂都看穿,“咱家可是听说,林供奉为了这位‘嫂嫂’,不惜与锦衣卫为敌,更是一怒之下,废了陆炳的四肢。这叔嫂之情,倒是……感天动地啊。”
林渊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寻常的解释,已经无法打消这老狐狸的疑心。
他索性“心一横”,再次跪倒在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羞愤”与“无奈”。
“公公明察秋毫,罪官……罪官不敢再有隐瞒!”
“罪官……罪官确实,对嫂嫂……心存爱慕!”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但……但罪官深知伦理纲常,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此次与陆炳为敌,实乃……实乃大丈夫一怒,为红颜!与那‘要物’,与那朝堂之事,绝无半分关系啊!”
他竟是主动,将自己的动机,引向了最庸俗,却也最符合人性的“儿女情长”之上!
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英雄,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身世凄惨的嫂子,冲冠一怒,这远比什么“忠君爱国”的宏大叙事,要来得更真实,也更可信!
果然,雨化田听完这番“真情告白”,先是一愣,随即,竟是掩着嘴,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尖细的笑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咱家还以为,林供奉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却没想到,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痴情种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林渊起身,眼中的审视与怀疑,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起来吧。咱家,就喜欢你这坦诚的性子。”
林渊“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重新坐下,只是那“羞愤”的表情,却依旧挂在脸上。
接下来的几天路程,雨化田没有再进行任何试探,仿佛真的相信了林渊的说辞。
他每日里,不是闭目养神,就是品茶看书,与林渊之间,再无交流。
而林渊,也乐得清闲。
他每日端坐,看似在发呆,实则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推演着入京之后的每一种可能。
这日,车队行至一处官驿,停下休整。
林渊借口更衣,走下了软轿。
他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了一面用绸布包裹着的小镜子和一盆清水,走到驿站的角落里,开始“整理仪容”。
他先是用清水洗了把脸,随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层绸布。
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在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然而,他这看似寻常的动作,却早已落入了不远处,一个人的眼中。
东厂三大档头之一,“朱雀”,正倚在驿站的廊柱上,看似在假寐,一双媚眼,却透过眼缝,死死地,盯着林渊手中的那面“镜子”。
作为雨化田的贴身心腹,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主子,平生最爱两样东西权势与美丽。
而林渊手中那面,能将人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照得清清楚楚的“神物”,对于雨化田而言,其诱惑力,甚至可能,不亚于那本所谓的“秘密账册”!
朱雀的红唇,无声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她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雨化田所在的房间。
片刻之后,林渊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便被轻轻敲响。
推开门,只见雨化田,正带着他那招牌式的、妖异的笑容,站在门外。
“林供奉,”
他的目光,越过林渊,直接落在了被林渊“随手”放在桌上的那面琉璃镜上,眼中,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
“咱家,有些乏了。想跟你,借一样‘小玩意儿’,解解闷。”
他的声音,依旧阴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势在必得的贪婪。
“不知林供奉,可否……割爱啊?”